【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书名:灶婢   系列:   作者:陈毓华   出版日期:2008年9月26日   【内容简介】 自从爹爹把他捡回来,她就对他一见倾心了! 儘管不知道他的来歷背景,她仍义无反顾的决定嫁给他, 她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对她的感情, 他既然愿意待在这荒凉的穷乡僻壤做苦力,一待就是三年, 寧愿自己睡不饱,也要摸黑起早帮她劈柴打水, 深怕她累了、手粗了,始终对她体贴呵护, 所以即使当他说要回老家去办事却不愿带著她, 她也能忍住不被信任的伤心,乖乖听话的等他回家。 直到迫於生活,卖身进了王府,成為灶房满身煤灰的小婢后, 她才知道,自己这两年来的坚持只是一场笑话, 原来他从没想过要回去找她, 她只是他不能承认的糟糠妻, 因為他是堂堂的正靖王爷,当今圣上的皇子…… 第一章   要不是西边有乌金日头在向晚时分绽放著晚霞灿光,许多人会以為这块土地只有一个顏色。   灰。   是的。   经常灰著的天,灰的地,灰的泥屋,还有一条灰扑扑的黄河。   儘管这样,这条河还是养育著许多的人口。   「我说老来啊,去叫你家的女婿赶紧从河底上来,收工了。」站在清淤船上忙著收拉铁耙子的监工,拉起嗓门子喊著岸边灰白头髮的老人。   老人实际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可是被生活的担子磨损得厉害,腰已经佝僂了一半。   「嗯,得了。」   这裡是靠卖黄河沙维生的一家小黄沙厂,所有的伙计跟掏沙工人都是村子裡的人。   每到黄河枯水期,工人将露出河底的黄泥沙用沙斗挖上来,过滤较细的沙粒卖到其它地方,一方面赚钱,一方面可以替黄河清淤,减少汛期决堤的危险。   只见来老爹把装满黄沙的船划到另一处断流处,朝著依旧埋首在泥沙裡的年轻男子喊了声,「鹏儿,回家了。」   河底身著短打的男人扬起脸来,露出一张黝黑却过分英俊的脸来。   在一群乡下人裡面,他的存在不只有那麼一点点格格不入,真要说,是鹤立鸡群了。   他有股其它人没有的山岳气势,这种气度没有良好的身家跟环境豢养,是无法生成的。   他把手边的器具收拾然后上岸,随手扯起附有铰炼的盘绳,将来老爹的清淤船往边靠拉,最后两人合力下锚固定,让后面的工人把黄沙铲进沙堆裡。   他的动作利落熟练,想想也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从什麼都不会的新手变成来老爹最得力的左右手了。   「爹,您等我一下,我去把午饭的巾子带上,我要是忘记,喜儿又要念上半天了。」   「知道了,快去,我等你就是了。」   匆匆回到简陋木条拼凑的小屋,项穹苍一下又出来,手裡拎著一条粗布方巾,仔细的折成豆腐块,这才揣进腰带,举步朝家的路上回。   离开河岸,来老爹点起了旱烟桿,项穹苍则是掸著衣服上结成块的泥块,每天他跟老爹的衣服总要让喜儿洗上好半晌,一想起她那双操持家务的小手,他的心就有百般不捨。   来老爹看著他的动作没出声阻止。   女儿跟女婿感情好,他这老头子看在眼裡是欣慰的,住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以為乖巧聪慧的女儿就只能勉强找个憨厚的年轻小伙子嫁了,想不到这条滚滚黄河却给他们家送来乘龙快婿。   女婿优秀高大,性子平和稳重,虽然来处交代的不清不楚,问他家世,只说自己字鹏,父母早逝,是个孤儿,靠著几分祖產谋生,家境小康,如此这般。   唉,这麼个没根的孩子,哪家父母敢把女儿许配给他?   不过算盘千算万打都抵不过年轻男女在一起日久生情,同老婆子商量了一晚,心拉横,把掌上明珠许给了他。   鹏儿也算不负所望,小俩口夫妻恩爱,对他这丈人也不赖,嘿嘿,总之,他没看错人。   爬过黄土小丘,可以看见竹篱围著的小草屋冒著炊烟,项穹苍摸摸肚皮,加快了脚步。   才走进四人相依為命的小屋,项穹苍就闻到饭菜的香气,他利落的从一方石砌的小井裡丢下吊桶,三两下拉上来冲洗自己的脸跟手,然后留下小半桶给丈人。   在这块荒地,乾净的水源非常珍贵,人们得小心谨慎的花用。   一小锅红薯大米饭,一碟萝卜缨子,一碟玉米面窝头,这就是项穹苍一进饭堂就看见的菜色,这屋子不大,一进门中间是正厅也是饭堂,右边一进是喜儿爹娘的住处,左边本来是她的闺房,自从拜堂成亲后自然成了新人房,项穹苍拐过一道小门,灶台上一盏油灯摇晃著,灶下一捆他日前劈回来的柴火,他的娘子正在炒菜。   「娘子,我回来了。」他双手环抱,把柔软的身子揽入怀裡。   藉著灶裡的火光,他看清喜儿被火熏红的脸颊,微汗的洁白额头,她穿著素色窄袖外衣,浅蓝色长裙,锁骨有著薄薄的汗意。   「相公,你回来了……爹呢?」虽然成為夫妻有段时间了,对丈夫的热情她还是会害臊脸红,尤其这时候爹娘都在家,要是被撞见就更羞人了。   他却很享受这样的片刻温存,贴著她玲瓏的曲线,丝毫不在意的亲亲她的髮心。   「在外头。」   「饿了吧,去洗洗手,就开饭了。」   「我洗过才来抱你的。」   来喜儿把盛起青蒜炒腊肉的大碗往他手裡塞,红红的脸蛋烧还未退,直把他往外推。   「帮我把最后一道菜端出去,我收拾一下就出去了。」她垂下头,露出一节白藕般的颈子,看得项穹苍一阵心神荡漾。   项穹苍轻轻摩挲她的小手,怜惜的对她说:「你的手又裂了口子,是拿柴火还是锄地的时候弄的?疼不疼?」   「无妨,喜儿只要爹娘身体健康,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喜儿吃再多的苦也不要紧。」   想把油腻又丑巴巴的手往身后藏,项穹苍却不让,握紧她的手,心中又是幸福又是不捨,他的娘子不应该吃这种苦的,他……其实可以给她更丰厚的生活跟享受才对。   可是现下的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让她做那麼多粗活。   「就跟你说砍柴锄地的粗活由我来,你别再做这些了。」   「那怎麼成,你跟爹每天在黄沙厂就够辛劳的了,家裡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比较想要的是如果能在后院撒把种子种点青菜韭黄的,到时候挑到市集也好换些肉让你们打打牙祭。」   这个家一穷二白的,餐餐不见荤腥,这样清淡的菜色女人还无所谓,男人出门在外要是没水没油会饿坏的。   项穹苍喉结滚动,成串笑意滚了出来。「我的好娘子,你都想到那麼远的地方去了,真是可爱极了,我好爱你,怎麼办?」   来喜儿羞笑,拍他手背。「笑话我啊,讨厌!」   「哪是,我知道你是疼我的,老是怕我吃不饱,穿不暖,怕我饿著、冻了,有你这样的娘子,我上辈子肯定是烧了很多很多的好香供在佛前才有的。」   「你啊,贫嘴!」   「傻丫头……」项穹苍满足的叹息。   「喜儿啊……饭菜都凉了,咱们什麼时候开饭啊?」隔著布帘子,来老爹实在很不想当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可是他肚子饿啊。   来喜儿不好意思的吐了下丁香小舌。「阿爹一饿嗓门就大,你也饿了吧?」   「那我先把菜端出去了。」项穹苍亲亲她的颊。   男人转身出去,厨房裡的热气早就不当回事,来喜儿捧住了脸颊,心裡暖烘烘的。   来老爹一隻脚蹺在长凳上,看著冒香气的腊肉。   「喜儿真捨得,剩下最后一块腊肉都给下锅炒了。」   房子破旧又小就这不好,多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想装聋作哑当作没听到小两口喁喁私语还真有点难,最不好的一点,就是以往下工就往灶间钻、偷几嘴吃的权利也没了~~算了,女儿能得到幸福比养肚子裡的馋虫重要多了。   项穹苍笑得咧开嘴。   「喜儿的爹,都几岁人了讲话还这麼酸,那丫头炒来孝敬你不好吗?你嫌弃?那都留给鹏儿吃好了。」跟喜儿有著八分相似的曾氏打从房裡出来拍掉来老爹不雅的脚,顺便瞪了他一眼。   她是个一辈子恪守女德,坚韧撑起了这个家的女人,表面上对外说话的人好像是来老爹,只有家裡面的人清楚,曾氏才是真正拿主意的那个人。   被老太婆骂了个灰头土脸,来老爹也不在意,待一家四口坐定,他若有所思的开口又说:「我想,在汛期来之前把屋顶翻一翻,铺上瓦片吧。」   他不是今天才有这盘算,以前碍於荷包不宽裕,也缺乏人手,始终没做,今年多了得力助手不说,赚的银子也有盈餘,要能把一到雨季就到处漏水的老房子给翻上一翻,替小两口盖间独立的小屋子那就更美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项穹苍夹了筷醃肉放进喜儿的碗裡,她太瘦了,要多吃些。   「你这打包票可不能口头说就算数,是得爬上屋的。」   「爹,您教我我就一定会。」来到这裡,他一直是拿著来老爹当榜样,以前不精於此道,不见得一辈子不会,老爹怎麼教,他有样学样,没一样漏了的。   眾人哈哈大笑,尤其是来喜儿。   她心裡是满满的温馨,笑容如花,有这样的夫君,一生无求。 *****   月上中天。   淡银色的光辉朦朧的照著大地,将院中几棵花树映在墙上,那影子微微摇曳,竟有几分美丽。   梳洗沐浴过后的来喜儿把头偎在丈夫的肩头上,扯些绿豆芝麻大的家常琐事,平凡夫妻,执手相依,不用甜言蜜语就觉得胜过人间无数。   抚过来喜儿细软的黑髮,柔软的鼻头,他捧起了她谈不上细緻却饶有弹性的脸容。   「喜儿……」他低唤。   「鹏哥。」   「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相信。」她的夫君懂她、怜她,她也总能感受到他深沉的情意,他每个表情都能挑动她的心弦,她不奢望别的,盼只盼能一起廝守终老,他的眼中有她,她的心中有他,两人一块儿看晨昏日落,一生不离,这便是她最大的希望跟幸福了。   只要有他在,就会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可以伴她一生的亲人。   这麼被无条件的信任著,项穹苍的心房软软满满的,双臂一收,把她纳入怀裡,攫取柔唇,深深缠绵。   这样的日子是他不曾料想过的好,二十几年的人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记忆的美好,可是当他穿过人生最不堪的幽暗岁月,却让一无所有的他拥有了最美好的感情。   他的生命裡不需要别的东西,只要有喜儿就好了。   这样肆无忌惮的吻红润了来喜儿脸颊,她心中温馨又幸福,只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停留,可白天的活让困意涌上来,低垂的长睫掩住炯亮的眸子,软呼呼、轻轻的身子更往项穹苍靠过去。   项穹苍察觉到她的倦意,温柔的把她抱了起来。   她微微打著哈欠。「鹏哥,我自己来吧,你也累了一天。」黄沙厂的工作又笨重又累人,都是体力的活。   「你就安心的睡吧,明儿一早可还要你打点我的一切呢。」   他的一切来喜儿总是打理的妥妥当当,让他除了工作不必多费一点心思,项穹苍快乐的承认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喜儿这麼完美的贤妻了。   听到这裡,来喜儿点点头,不觉沉沉睡了。   项穹苍亲亲她的粉颊,轻手轻脚的把操持了一天家务的娘子送上床。   翌日天不亮,公鸡还没啼叫,来喜儿就已经醒来,外侧床边被褥一片凉冷,她那习惯早起的夫君又早她一步起身了。   她得赶紧替丈夫打水洗面,趿上鞋子,穿好中衣、衫子,最后搭上一件薄棉的旧袄子,又用柳条签刷牙洗脸,梳了大辫子盘起来,掀开布帘子,这才三步并成两步走的往灶间去。   手脚利落的生火做饭,发现水缸是满的,灶塘边的柴禾也堆了小山高,就连柴薪垛也堆满一边的墙,这明显都是她那早起丈夫的功劳。   她面带笑靨打了水,顺道去老母鸡窝摸来几颗蛋,宝贝的找出剩下不多的盐炒花生,热锅,舀上一小汤匙的猪油渣,打蛋,铁锅立刻滋滋作响,趁著这当下又随手从小瓮裡掏出酱白菜根子……忙得不亦乐乎。   「娘子。」灶间的后门探出项穹苍的脸,「柴火够用了吗?」   「嗯,你别再忙了,早饭快好了,招呼爹娘来吃早膳了。」   项穹苍抹了抹手,忙得不可开交的来喜儿已经拧了热毛巾替他擦拭汗湿的脸,他趁机大吃自己娘子的豆腐。   「你坏,要是让爹娘看到……」   「咳,什麼不可以让爹和娘看到的?我说女婿啊,柴枝要是堆满了你就赶紧出来,我是不反对小夫妻偶尔温存一下,只是别耽误了我的早饭。」是来老爹调侃带笑的大嗓门。   「吃吃吃,你饿死鬼投胎,眼睛一睁开只会嚷著吃,都没看见女婿做了多少工作,你啊……有了女婿越来越偷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曾氏一个白眼丢过去。   「知道,我知道了,老太婆,我给你梳梳头可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来老爹深明其道把老婆哄走了。   「我再烙几张玉米油饼就好。」来喜儿把丈夫赶出了厨房。继续磨蹭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这样的柴米夫妻生活平淡而平凡,她却甘之如飴。   用过早饭,丈人跟女婿带著麵饼跟杏脯上工去了,来喜儿站在山丘上朝著亲人挥手,直到两人身影不见才转身回家。   春去秋来,来家老旧的小屋翻了屋顶,又过一年,小两口夫妻终於有了自己全新的小屋。   项穹苍在屋旁垦了一小块地让喜儿种地瓜、拔萝卜、收拾玉米,生活谈不上富贵,却也衣食不缺,左邻右舍看了只有钦羡的份。   眼看腊月就在两天后,项穹苍和来老爹决定趁著大雪还没下来去一趟镇上,平常可以缩衣节食,要过年了,敬神祭祖一样不能少,照往例,项穹苍负责拟写需要採买的清单。   他的字跡工整,字裡行间气韵天成,对原来目不识丁,这些年却也跟著识了不少字的来喜儿来说,丈夫的能文能武就跟神是同样的等级那麼厉害。   在这重农轻商的时代,陞官发财的途径唯有做官,而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就是能识字,懂文章,这些她的丈夫样样都行。   她不一定要丈夫出人头地,而是她懂得能识字就不会吃亏,能识字就不会被欺凌的道理。   她专心的磨墨。   那天,天气难得放晴,项穹苍披著搭褳和来老爹挺著腰桿精神抖擞的出发了。 *****   小城茶馆平常人是满的,磕牙泡茶閒聊高朋满座,可年关将近,路上行人如织,多是家裡头吩咐出来买年货用品的,茶馆不若往日热络,放眼望去只有楼上雅座一桌的客人和楼下几名閒来无事的熟客。   没有客人需要添茶水,小二踅回后头偷懒去,柜檯只剩拨著算盘的掌柜,偶尔基於职责瞄上几眼楼上已经坐半天的客人。   三个时辰,滴酒不沾,只叫了几碟乾果,几碟肉脯,安安静静盯著每个从茶馆经过的人。   掌柜再瞄了眼他们放在桌上的利剑,然后继续打他的算盘。   那装扮,怎麼看都不是城裡的人,但是做生意广纳八方财,只要不闹事就好了。   片刻后,一个深色劲装打扮的人踏进茶馆大门,飞也似的上楼。   他双手作揖。「稟项爷,人找到了。」   「什麼,真的?」蒲扇大的手往桌上一拍,所有杯盏全跳了起来。   「属下亲眼看见,还对照过图像,一模一样。」   项四方国字脸抖动,忽地大吼:「你们还杵在这裡做什麼,通知其它人到市集口集合,还有飞鸽通知府邸……慢著,先等俺去确认了再说。」   一再的失望,他们已然禁不起了。   一出茶馆大门,也不管光天化日,项四方率先跳上民居屋顶,后面的有样学样,眾目睽睽下,把人家的屋顶当成平地走踏,瞬间消失。   至於热闹的市集这边——   清单上的东西已经买的七七八八,项穹苍算著手头餘下的钱,打算进布庄给娘和妻子剪块布料。   「爹,天热,您去凉茶店喝杯青草茶,我去剪两块布料,娘跟喜儿很久没做新衣服了。」   「也替自己剪一块吧,新年穿新衣是一定要的。」来老爹对女婿的表现是越瞧越欢喜,笑呵呵的準备到凉茶店喝茶蹺脚去。   不过他一脚都还没跨远,身著深色劲装的男人已从各处出现,一看见项穹苍刷刷刷齐声单膝下跪。   「项四方带领正靖王爷府侍卫队叩见王爷!」   项穹苍的眉耸得半天高,内心的黑暗在看见这些人的同时炽盛的涌了上来。   「鹏儿,这是怎麼回事?」来老爹拐回来,长眼睛没看过这阵仗。   「……我想他们应该是认错人了。」   是吗?他老归老,眼睛可没花。   「还不起来?让人看笑话有趣吗?」项穹苍凉凉的说道。   瞧瞧这口气,什麼认错人,这小子该打屁股了。   项四方翻身便起,不过一抬脸,看见他们家王爷那板著的脸还有那身平民穿著,就算心裡一肚子要长毛的疑问,也不敢开口问。   此时此地,都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爹,我们走吧。」项穹苍并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看起来他一进城就被盯上了。   「爷... ...」项四方搔头。   他粗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只晓得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爷看起来不是很想理会他,这让他难受。   「让开!」   「不能让!」   「哦?」项穹苍把单子递出去。「既然你们一刻都不能等,这清单子上面的东西去把它买齐了再说。」   项四方接过交给属下,又把耿直的脸对著自家主子,就差没有摇尾乞怜了。   这时候只见来老爹拍了拍项穹苍的肩膀说了,「他们应该是你家裡人吧?既然撞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去寻个老友,一个时辰后咱们在城门口等著吧,还有……有话好好跟人家说,别板著脸,知道吗?」临走,不忘叮嚀。   「孩儿知晓了,爹。」   「爹……」项四方差点呛到,他们家王爷哪来的爹?他名正言顺的那个爹可不是这糟老头,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大爷。   他的想法还没个著处,哪知道冷不防瞧见项穹苍冷冰冰的一瞥,这一眼顿时让他汗透重衣了。   差那麼多,刚刚分明与那老头有说有笑,怎麼,他这张脸很丑吗?   看著来老爹走远,项穹苍看也不看重重包围上来的人群,低声喝道:「还不走?」   项四方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还有带的人对这小县城来说太抢眼了,连忙肃手清出一条路好让项穹苍离开。   片刻,茶馆裡的掌柜看见方才离开不久的客人又回来了,老地方、老位置,这次,多了个人。   项穹苍把搭褳放下,徐徐的喝了口茶,冷然的眼裡总算多了一分感情。   「你们真有能耐,找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   「属下花了三年时间总算不负眾望。」也把王府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   爷不会骂他们吧?   「这些年你们都好吗?」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几个亲信们都垂下了头。   「四方,你说。」   「回爷的话——您不在,我们哪好得起来?爷,没主的狗谁看见都想踹一脚,他们没把王府给没收赶我们上街就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项穹苍沉下了脸。   「爷,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好端端的,為什麼这麼多年都不回京,我们可是找您找的都快绝望了。」   项穹苍沉默了好一会儿。   「凤栖还在吗?」   「在。」   「有他在,你们吃穿起码不成问题。」他应该歉疚吗?拋下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过自己香艷的小日子,他对得起谁?   「他这几年老了,常常在念……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劳神伤脑的人总是老得快,何况要养一整个府邸的人。   「你们跟著我这种没有前途的主子,何必呢?」早早应该散了的。   「爷,您知道俺四方是个大老粗,您那些深奥的话俺不懂也不会回答,可是俺要出门时凤栖说了,他说不管爷讲什麼,把您绑回去就是了,您有什麼话冲著他去就是了。」   这果然是凤栖会说的话。   「你们就这麼相信我还活著?」   「当然!」异口同声,无一丝犹豫踌躇。「爷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因為摔下山崖,跌进水裡就溺毙,就算被野兽啃了也有残肢半腿的,俺活著要见人,死了要见尸体,既然连根头髮也找不回来,那表示爷一定活著!」   这会儿,不就让他们找著了?皇天总算张眼了。   项穹苍闭了闭眼,该来的逃不掉,可是喜儿呢?他得怎麼去同喜儿解释复杂的这些? 第二章   油灯已挑了几回灯芯。   小竹篮裡搁著尚未做完的针黹,来喜儿揉了下酸涩的眼,忽地,一直在等待的心生出幽微的念头,她拿起油灯,打开门。   灯火被风吹得明灭不定,屋簷下是不知道露立中宵多久的项穹苍。   「鹏哥?怎麼不进来?」   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心有灵犀,他打算在这裡站上一宿吗?為什麼?莫非心裡有想不通的事?   「我在看月亮。」他不急著入屋,接过她手上的油灯往地上放,把来喜儿揽了过来。   「会冷,我去拿件袄子给你披上。」呵出的气又浓又重,就这麼站著会变成冰棍的。   项穹苍阻止她到处探抚的小手,反过来温暖她。「我无所谓,倒是妳穿这样出来,够暖吗?」   她点头。   「鹏哥用膳了吗?」   「嗯,我跟爹在外头吃过了,如果不忙,陪我坐一下好吗?」他沉著的脸绽放著不同以往的光芒,那也是来喜儿没见过的。   奇怪,现在的他有点……有点像被阿爹带回来时候的他,情绪深埋,喜怒不轻易表露,今天的他去市集遇到了什麼?   可是不管任何时候看这张脸,他一直是那麼俊逸清朗,光华无限,那好看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此时,那深潭裡有她。   她的心在鼓噪。   说也奇怪,都做了好长时间的夫妻了,他依旧能够轻易的影响她,让她宛如初恋的少女,只想眷恋依傍著他。   「你有话要同我说?」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一起生活,多少知道彼此的个性,他的心裡有话欲言又止,总能察觉的。   费脑力向来不是她的专长,丈夫想告诉她的时候自然会说。   隆冬夜晚刺骨寒风,黄河的水气又湿又潮,实在不是赏月的好时机,项穹苍把来喜儿圈进了怀裡,用体温暖和她向来就比旁人要低上一些的娇躯。   「我今天跟爹在市集碰到了家裡的老人。」   从来不曾听他提过家裡有多少人,也不见他跟家裡的人联络,难得他主动提及,还是今天的事,来喜儿看他难掩情绪激烈起伏,悄悄的握住他的大手。   项穹苍心中一暖,却不得不说出这一路上他最后的抉择。   「喜儿,我得回去一趟。」   「这……应该的,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不能带妳回去,这裡面……太复杂,我没办法说,可是请妳相信我,等我把事情处理妥当,我再来接妳。」   来喜儿愀然不语,挣开了丈夫的胸膛。   这明明把她当外人,还不能带上她,有什麼事情那麼重要到非丢下她不可?   项穹苍轻柔的把来喜儿扳过来,把额抵著她的。   「喜儿……」   「你家……在哪?」女人就是心软,受不住他带著乞求的温情,只得问道。   「京城。」   「好远,什麼时候走?」那是一个她想也没想过的地方,听说遍地是黄金,听说那裡到处是神仙般的人物,女子姿态雍容,男子丰神如玉,物阜民丰,处处歌舞昇平,是个好美好美的地方。   「就当我是出一趟远门,我很快便回来,好吗?」抚著她泪湿微凉的面容还有雪白的颊,他好心疼。   喜儿抹了泪,露出明亮坚毅的神色。「只是出个远门,我太大惊小怪了,嗯……我去整理衣物好让你带上。」   「爹娘那边?」   「我会去说。」   他走了,却无法忘记喜儿脸上的表情。 *****   两年后.京城小胡同   「这……大姑娘,不是牙婆我泼冷水,妳这年纪……实在不好说话,别提挣银子,能不能进得了人家大门都是个问题呢~」   拉著长长的尾音,看起来福泰的牙婆是人口贩子,专门為人买卖奴婢、妾侍,世道不好,这些年大旱与水涝轮流著把许多家庭弄得支离破碎,走投无路的难民多的跟螻蚁一样,都往京城裡来。   说到这,上面主事者也没道理,只怕这些命如草芥的百姓惊扰了皇城的大爷们,一道圣令下来,把迟来的难民都挡在东西南北城外头,想依亲的得出示亲戚地址才肯放人入城,举目无亲的像来喜儿跟她娘,足足在城外耗了半年,才让好心的牧大夫充做亲人捡回来。   因為这股难民潮,牙婆的生意多得推都推不掉。   卖儿卖女,只求一口安稳饭吃。   至於以后,是死是活,谁想那麼多,也只能但凭个人运气了。   「喜儿知道自个儿年纪大,不敢有任何要求,可我食量不大,不会浪费主人太多粮食的。」   「妳这傻孩子,大门大户的人家谁计较妳一点米粒,他们要的是能干活、不多话的人,说到谨言慎行,妳倒是万中选一的好孩子……就可惜……唉,就这年纪上吃了亏吶。」   眼前这孩子,一头简单的髻,白衣素裙,还带孝,平凡清秀的五官虽然不出色,却怎麼看怎麼顺眼,这大姑娘租赁著草屋跟她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大家多少混了个脸熟,她的孝顺,左邻右舍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称讚的,眼看她山穷水尽了,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   「大娘,喜儿什麼都肯学,什麼都肯做,不敢挑三拣四,只求一个栖身的地方,求大娘成全帮忙。」她自知条件不好,不敢勉强,细声细气的请求。   瞅了来喜儿柔顺的眉眼,牙婆心中一软。   「喜儿啊,与其进大户人家去為奴婢,牙婆给你找个殷实人家,嫁进去享清福好不?不管进去了当人家第几房的小妾,都要强过卖身呀。」   大户人家规矩多,好的主子比黄金白银还要少,女人家嘛,也就那麼几年风光,说到底,求的不就是份安定的生活?   「多谢大娘好意,」来喜儿长年营养不足的脸蛋泛上轻红,这一红竟生出几分嫵媚。「喜儿的娘过去还不满百日,喜儿只想找个能够餬口的事先养活自己,还无心其他,这婚事以后再说吧。」   「你真的不考虑,就拿牧哥儿来说,他可是多少姑娘都想嫁的男人。」   来喜儿在心裡叹了口气,可面色仍旧和气。「大哥是喜儿的恩人,他在娘身上不知道花费了多少贵重的药草和银子,最后还替喜儿安葬了娘,恩情深似海,我怎麼可以用以身相许来拖累他?」   她如今是孤女了,无依无靠,什麼都没有了,多双筷子多分压力,她不能自私地把牧大哥拖下水。   牧大哥是她的大哥,一天喊大哥,一辈子都是她喜儿的大哥。   饶是牙婆这麼能言善道的人也被来喜儿的歪理给弄得迷糊了;一块香肉都拿到她嘴裡了,好男人大家不是抢著要吗,让来让去让到最后会连卖龙眼的都没得挑。   牙婆看得出来喜儿一心不在这上头,虽然被泼了冷水,可还是极力想撮合这姻缘。   「你要知道,牧哥儿是咱们小西门最富盛名的郎中,医术精湛,人也相貌堂堂,多少贵族人家请他过门看诊后想把自家闺女许给他当二房,这前途是无可限量,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   「谢谢大娘美意,只是喜儿已经许过人家了。」眼见牙婆非要赚上这媒人红包,来喜儿只能据实以告。   「什麼?」牙婆的脸色几番堆栈翻转,差点咬了舌。   这……更不值钱了。   「那你的良人呢?」   「很早便失去联繫了。」   她就知道。「算了……这眼下有几户人家要人,老婆子我尽量替你说去,先说了,不保证有回音的。」   「多谢大娘。」来喜儿福了福身。   牙婆前脚才走开,草堂就走出一个高瘦的男人。   「牧大哥。」   「為什麼一定要走?牧大哥还养得起你的。」他把牙婆还有喜儿的话都听进耳朵裡,他没想过喜儿居然打算离开。   「我跟娘拖累你太久了,如今娘去了,喜儿没有了牵掛,药房的事我又帮不上忙,留在这裡只会给大哥添乱,大嫂再过几日要给大哥添丁,以后食指浩繁,更有得你忙了。」   「你一直以来就这麼客套,你知道我一直没当你是外人。」他的脸上有股热切。   「我知道大哥对我好,大嫂也对我友爱,可是这裡不是我的家,我不能一直厚脸皮地打扰下去,喜儿该走了,除了想凭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也要去找寻我那音讯全无的夫君。」   「他或许死了呢?」话虽残忍却不无可能,一个失去音讯两年的男人,谁敢寄望?   来喜儿一抖,绞紧了手。「不会的,他不是那种早夭的人。」   「你就对他那麼有自信?」他的一腔情意化為水流。   来喜儿坚韧地点头。   「我一路打听至此,如果真的还是音信全无,我会认的。」   都两年了不是── *****   「项穹苍,你会不得好死!绝子绝孙……不得好死!」   铁链拖曳在地的毛骨悚然声音还没远去,凄厉的诅咒还有喃喃的骂声不绝於耳。   天色晚红欲紫,晕染的彩霞浓重厚郁,瑰丽得叫人惊心动魄,喘不过气。   早早的,下人掌了灯。   「爷,那傢伙嘴裡不乾不净的,看起来他被折磨的还不够厉害,让我去撕了他那张嘴。」项四方的火爆性格十年如一日。   「多此一举,他全身经脉断得就剩一口气,撑不过今晚的。」阻止项四方的布衣男子挽著军师髻,朗目如星,一眼难以窥尽的城府都在一张斯文的脸中。   「我最讨厌死到临头还乱吠的狗,王爷,你让我去送他上路吧。」项四方还在嚷嚷。   祥兽炉上有熏香裊裊,几上雀舌松清翠欲滴。   正靖亲王项穹苍端著青瓷盖碗,正閒閒地拨著茶叶片,他冷静异常,完全的事不关己。「忙了一晚,你不累吗?」   「怎麼会累,沉冤昭雪,俺还想放鞭炮然后好好地去客满褸喝酒,不醉不归。」   隐忍多年的闷气终於出尽,虽然花了一年的时间收集证据,又用了一年才把当初构陷王爷的幕后主使者拽了出来,可那痛快劲够叫人乐上三天三夜也不為过了。   当年锡爵爷买通王爷的旧友,以秋猎為名目把爷拐上山去,最后回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却还惺惺作态地哭诉王爷是如何地為了追捕一头野鹿而坠崖。   老实说,刚开始他们对王爷旧友的说词深信不疑,他是自家王爷挚友,且自己伤痕纍纍却先跑来报讯,这样的人,那样的时间点,就算放屁你也会把他的屁全当做香的。   可哭也哭过了,乱成一团的时间过去,还是有人嗅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他们家王爷不养无用的人,他跟凤栖都是王爷十几年的随从,两人彻夜推敲怀疑,商量了又商量,做了最大胆的决定,他们认為他们的爷没有死。   天可怜见,他们的王爷果然回来了,并查出事情的真相。   当初王爷在丝墨城裡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依附任何党派,也不加入太子与其他皇子之间的权力斗争,但他优秀的能力一直是太子与其他皇子们极欲争取的对象,锡爵爷几次想帮太子牵线都不得其门而入,為了怕王爷為对手所用,索性买通了王爷的至交好友谋害他,当初王爷跌落悬崖入河,被救了之后因為对人性的失望而不打算再回来,若非项四方找到他,提醒了他王府裡还有未了的责任,他真的寧愿从此在乡下过著平淡的一生。   如今,多年的恶气出了,大仇已报,怎不叫人痛快。   可说痛快,爷的脸上连一分的喜悦也不见,这就是唯一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家王爷的人回是回来了,却整整变了个人。   之前,是隐隐约约,府裡的人都感觉到了,只是先是被王爷回府的喜悦给冲昏头,又大仇得报,大家尽量不去想眼前这个王爷跟以前的那个究竟有哪裡不一样。   项穹苍把喝也没喝一口的青瓷杯放回去,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托他的福从地狱爬了回来,锡爵爷也没说错,不得好死又算什麼。」   一个天真的爵爷,以為拉下他项穹苍就能离开丝墨城往光明的前途迈进吗?   丝墨城,一个满是私生子,一辈子就像墨一样黑,无法翻身的城池。   他们这些被丢弃的庶子想离开这裡,就算把整座丝墨城的人都屠光,也没用。   「他犯上,这是大不敬。」项穹苍忽然咧开嘴笑,这一笑,令人没来由的毛骨悚然,如同暗潮汹诵的黑暗扑面而来。「我们也不过比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要好上那麼一点,谁想一脚踹死我们,容易得很。」项四方和凤栖面面相覷,抖了下,不语了。   爷不在的那段日子,他们就像没了主人的狗,谁见到都想丢石子扔他们或是找碴,至今回想,他们抵死再也不要回去过那段日子了。   「怎麼,这样就吓到了?」项穹苍笑得都快流出眼泪来。   没人敢接话回答。   项穹苍收起眸底复杂的心思,一拍扶手。「往后,日子会越来越精彩的,你们等著瞧吧!」他不会放过那些看他笑话的人,锡之澜不过是一颗小石子。   天翻地覆,尸骨无存将会是那些人最后的下场──   项四方即便这几年来看习惯了自家主子嗜血的表情,可还是忍不住腿软。 *****   马车裡摇晃得厉害。   放眼看去,笑脸没几张,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也难怪,她们这些剩下的,就像叫卖的货物,质量比较好的都被挑走了,剩下的,是买家眼中的瑕疵品。   未知的命运,黯淡的未来,让本来就忐忑的气氛更加沉重了。   「你们看!丝墨城,我们来到丝墨城了!」老是掀起车帘子往外探的小姑娘惊讶地喊叫了出来,旋即垂头丧气。   「怎麼会是这裡,我娘说一来到这裡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别哭了,这是命,别怨了。」有人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说到这裡,却开始抹起眼泪来。   这有人一哭,引发了连环效应,本来还勉强撑著的几张小脸都撇了过去,彷彿想到属於自己的伤心事,原来鸦雀无声的马车裡都是啜泣声。来喜儿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她跟这些小姑娘没有什麼不同,身上的补丁一样多,包袱一样小,大家都是被环境所逼迫的人,真要说,她只比人家虚长了几岁的年纪,另外,她很看得开,爹在大水的时候死了,娘禁不住奔波劳苦的生活,加上失去了爹,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她也走了。   每个人都有她的身世遭遇,坎坷也好,平常也好,哭完了,笑完了,不都得吃饭睡觉过日子?有什麼好哭的,失去的又回不来。   「这……丝墨城有什麼不对吗?」   有个清秀的小姑娘抹了泪。「这位姐姐,你是外地人吧,才会不知道这丝墨城的厉害。」   「嗯,我是外地人,在京城没住多久。」   「这就难怪你不知晓了,」她换了位置坐到来喜儿身边,压低声音。「这丝墨城自古就是皇室庶出的贵族集居地,这样你懂了吧?」   来喜儿点头,有几分瞭解。   丝墨城,位於京郊,是京城辖下的县城,城中除了一般的商舖,主要是各个贵族的府邸,是所谓的贵族集居地,这些名為贵族的人大多是歷代皇帝的私生子,不被载入皇室族谱,没有实权,只能拥有稍微凌驾一般贵族的地位,但也仅止於此。   见不得光,又不能不安置,却也怕他们哪天另有二心造反什麼的,只能把他们豢养在一起,互相监视。   「姐姐,你看起来比我们年纪要大对吧?我叫桃香,你叫我小香就可以了。」寻找将来可能同盟的同时,也不忘探一探来喜儿的底。   「我叫喜儿。」   「喜儿姐姐。」   「小香。」   来不及看看这座城的模样,在马鸣还有马伕的吆喝声中,马车在翻滚的黄色尘土裡停了下来。   门帘掀开,自然不会有人替她们拉开脚踏,几个小姑娘自力救济地手拉著手跳下了马车。黑簷素墙,是这座亲王府邸给来喜儿的头一个印象。   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打小门鱼贯地进了府,发现府裡不如想像中的大,乍看收拾得乾净清爽,窗欞却佈满陈旧的灰尘,青砖铺地的缝隙也鈷出不应该有的杂草,飞簷翘角的小狮缺了琉璃珠也不见有人补上,几枝碧绿毛竹林本应该清翠可爱却缺乏修剪,一个不小心撞见只会觉得阴森可怖……   说是王爷府,却萧条得紧。   差点撞上前头的桃香,来喜儿这才发现她一路心不在焉地来到了大管事面前,大家已经安静地排成横列準备听训了。   「这裡是正靖亲王府,等一下有黄嬤嬤带你们到各处缺人的地方去,还有,亲王府裡该有的规矩不能少,一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我可不是危言恫吓……」   来喜儿并没有很专心听有著三綹山羊鬍子的大管家叮嘱什麼,也没别人的心眼,对她来说,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垂死的骆驼也大过马,及正她也没地方去了,大户人家是非多,不管这位亲王受不受皇帝宠爱,将来有没有鸡犬跟著升天的机会,只要自己谨慎小心,日子还是能过的是吧?   桃香长得清秀,被分派去了内院接受差遣,据说这是软活儿。   至於她,大管家只随意瞄了她一眼,大手一挥让她去了厨房。   她没看这些临时妹妹们给予的同情眼光,厨房就厨房吧,什麼工作都会有人做,那些锅碗瓢盆她还算上手。   外院房很安静,过了垂花门,裡面是内院,来到后草房只剩下来喜儿一个人。   「没有主子的召唤,主屋千万去不得,亲王府虽然小,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知道吗?」说是嬤嬤不过也三十出头的年纪,说的话跟山羊鬍子的管事差不多一个样。   住宅怕祝融,一向把厨房建筑在最偏僻又靠近水源的地方,两人迂迴地走了快半盏茶的时间才看见炊烟裊裊的烟囱。   「这裡就是厨房,王麻子你要的人来了。」黄嬤嬤还回过头来对著来喜儿说话呢,接著反过头冲著厨房的木门扬高尖细的声音,吼出了个中年汉子。   那汉子腆著一个大肚子,满脸横肉,脸颊上点点麻子,手拿菜刀瞄了眼垂著头的来喜儿。   「就一个?」   「就一个。」   「一个丫头,那怎麼管用,我这裡起码要三个人!」   「我没办法,其他丫头都让云藐院还有蕴紫院的人要走了,这是最后一个,你爱要不要。」   「这瘦巴巴的能抵什麼用?」汉子还在嘀咕。   「你不会一个人当三个用啊。」黄嬤嬤一推两瞪眼。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老太婆!」一直到黄嬤嬤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看似老粗的王麻子居然一刀砍在门板上。   来喜儿狼狼吸了口气,画目瞪著几乎是伤痕纍纍的门扳,好一下子才回过神来,按下乱蹦的心跳朝他福了礼。「大叔,喜儿给您见礼了。」   王麻子大手一挥。「我是个粗人,不兴这套,不管你对我多必恭必敬,该你干得活也不会少,知道吗?」   「喜儿不怕干活,只要能吃饱睡饱,厨房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你这傻丫环!」王麻子脸上的皱纹笑得挤成一团。   「人家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倒是把活都给揽了,哼哼,你来得正好,灶火不够旺盛,赶紧来帮忙吧。」   拔起菜刀,王麻子冷哼著转身进去。   难得来了个灶婢,他得好好善加利用……慢著!要是照他以前物尽其用的利用法,要把人给吓跑了怎麼办?不如,少少的用,好好的爱护才对吧?王府人手不足真是有够麻烦。 第三章   不知不觉,来喜儿在正靖王府过了半个月有餘。   灶上大铁锅已经煮上米饭,她蹲下身子往灶坑填进柴草,大热的天,熊熊的火苗映红她的脸,确定柴火可以烧上好一阵子,她抹了抹手,提起木製的水桶。   「辛妹妹,水缸的水不够,我去提几桶回来,锅裡烧著的东西劳你分神看一下。」   屋樑上掛满了腊肉火腿、乾辣椒乾大蒜,另一边挥汗如雨的辛青青正大刀阔斧地炒菜,小小的个子要垫著板凳,手举比她半个身子还长的铲子。   她是王麻子的小助手,他偷懒摸鱼的时候,切菜、炒菜这类事情就推给她做。   「知道啦,顺便叫麻叔回来吃早膳了。」院落的丫环己经来领走各主子的早膳,她手上炒的是自己要吃的小菜。   来喜儿从小就跟隔壁的叔伯婶姨关係友善,来到这裡态度低调自然亲切,交到她手上的工作只有多做,从不偷懒、不推卸,和她共事的这些同伴个个都喜欢她。   「嗯。」   灶间外的丝瓜棚下,王麻子抓著快被他拔光的鬍子,一脸苦思。   来喜儿经过,瞅了眼他下到一半的石头棋子。「麻叔,青青说开饭了。」   「别吵,我正忙著。」下棋是他唯一的嗜好,偏偏下得奇差无比。   「麻叔,你下白子还是黑子?」   「黑子。」他瞄了眼素衣碎花裙,清清水水的来喜儿,窄袖的双手提著沉重的水桶,敢情要去水井那边。   「下车走炮横吃相,这样白子的卒就保不住了。」她食指在黄土画出来的棋格子点了又点。   王麻子瞧瞧棋盘又瞅瞅她,突然一拍大腿,妙啊,这麼一来白子几乎全盘皆没,刚刚他怎麼没想到这步棋法,抬起头来想夸奖来喜儿,她却早没了踪影。   这丫头是深藏不露还是误打误撞?待会儿得问个明白才行。   不过当来喜儿从青石砌的小井把水汲回来时,看到的还是王麻子的一张苦脸。   她把水倒进水缸裡,抹了抹手跟额际的汗珠,然后掀起冒出蒸腾烟丝的大锅盖,放进红薯一起熬煮。今天的早膳是红薯稀饭。   「唉,这是要怎麼办?」   来喜儿转过头,这会儿连青青也跟王麻子站在一块搔头。   她凑近一看,大桌上摆著一份主子的早膳,那膳食完好不动。   「这是谁家院子的?J莲子意仁枸杞稀饭、口蘑肥鸡丝、炒黄瓜酱、酥皮点心,这是主子才有的待遇。   「东大院退回来的。J王麻子每样菜料都用小匙舀了,放进嘴裡咂了咂,更不解了,口味没跑,王爷一向都这麼吃啊。   婉如是王爷院子裡的通房大丫环,是王爷的贴身侍女,她遣人把膳食送回来,表示事情严重了。   通房大丫环伺候的是王爷的枕席,若是能怀上孩子,就扶做妾,这在稍微富裕的人家裡,多得是这样的丫头,即使久无身孕,地位还是比其他小婢女要高上那麼一截。   然而,不只这一次,接下来的午膳跟晚膳,靖王爷要不动也没动,要不只扒了两口。   王爷胃口不佳的消息很快变成厨房的压力,王麻子棋也不下,旱烟也不抽了,整天只想菜单。   翌日,当王爷又把早膳退回来时,王麻子张著佈满红丝的眼低吼,「喜儿。」   「在。」   「把你放在角落的小瓮拿过来。」破釜沉舟,要是连这也不成,大家就一翻两瞪眼走著瞧吧!   「什麼……麻叔,那不成,那是喜儿的私房菜,怎麼能让王爷那麼尊贵的人吃,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几坛小东西是她為瞭解乡愁,自己醃製的酱白菜根子、萝卜缨子,自己解馋可以,送到主子面前,那后果……她压根不敢想。   「王爷已经四餐没吃,了不起再退回来,不管怎样,总得试一试。」他黔驴技穷了吗?居然打起乡下穷苦人家用来度三餐的便宜酱菜。   「喜儿,麻叔待你不薄吧?」   人情攻势喔。   她点头。   「麻叔有难你要不要帮?」   「喜儿去拿就是了。」   搬出小瓮,扯开细绳,然后用长筷夹出了一小碟的萝卜缨子,换上用鸡骨头熬的香米梗还有羊肉醋溜黄瓜片、熏肘子呈上去。   三个人如坐针毡,直到将近午时小婢们收回了漆盒子,王麻子抓住小婢女,劈头就问:「怎样,爷说什麼了吗?爷吃得香不香?」   「爷什麼都没说,只吩咐晚膳如果还有类似的酱菜还要附上。」   小婢女交上朱漆餐盒,人走了。   「这也难怪,三伏天,平常人都容易没胃口了,何况王爷。」暑天,各个院子的主子四肢不勤,食量都少了很多,何况是王爷。   「喜儿,麻叔对你不错吧?」   她想得紊乱,不料王麻子又凑了过来。   「嘖,师傅,这样难看。」辛青青早早看穿师傅打的什麼歪主意。   王麻子才不管那麼多。   「你说啊,麻叔每天让你吃好睡饱,没有苛刻过你吧?」   来喜儿稍稍退后一步。「麻叔,你有话就说,喜儿能做的事我会尽力的。」   不要一直喷我口水啦。   又是同一套说辞,人情讨得飞快,怎麼随便拿人点滴,一下就得涌泉以报了?   「往后,王爷的膳食就让你来负责怎样?这可是天大的恩情,麻叔可是在提携你喔。」主中馈,好处说不完,大鱼大肉油水要多少就能揩多少,当厨师就这好处。   「麻叔,你太看得起喜儿了,喜儿不敢。」她不是不懂人心险恶的小姑娘,沿途逃难看了太多人性黑暗面,她只是个灶婢,做好分内事,其他能不沾就不要沾吧。   「有什麼敢不敢的,我让你做你就做,要是往后王爷怪罪下来,我王麻子替你顶著。」他说得万分气概,也不想想这本来就是他的活儿。   「麻叔,这不成的。」说到底她只会几道家常菜,何况这裡是动輒可以要人命的王爷府,要是把小命给炒掉了,那不符合她只想过日子的初衷,真的。   「这忙你不肯帮就是了。」翻脸翻得快,唬地,王麻子刚刚的谦卑姿态一扫而光。   来喜儿沉默。   这会儿说什麼都错,不如不说。   「师傅,你就别為难喜儿姐,无理取闹了。」看不过去的辛青青站出来指著王麻子的鼻孔骂。   「我只是要她稍微帮个忙。」   「这哪裡是帮忙了,要不你把每个月的餉钱交给我,我来出菜。」   「不成,我的月俸就那麼一点点……你又还没出师,居然想来抢我饭碗。」   「这不就结了。」辛青青拍木定案,把看得目瞪口呆的来喜儿给拉走了。「当人家师傅的人不要太难看,这样我很难在你底下做事。」   原来这对师徙,比较强的人是辛妹妹啊──   「别理他,那死老头不能宠。」辛青青说道:「王爷对我们下人向来没要求,老头该多练练他的刀功了。」   来喜儿发出会心微笑,她捏紧了辛青青有些粗糙的小手。 *****   命人精心打造的铁笼裡有只全身雪白的豹子。   豹子不停地走动咆哮,不时用它巨大的身体冲撞铁笼,那暴躁劲,若非笼子是用精钢打造,不必三两下就报销了。   它是怒的,自从在逍遥自在的山上被捕获,即便把大块大块的肉丢进笼子,它也不肯消停滔天怒火,用它巨大的爪子踩躪那些上等的好肉。   雪豹不同於一般野兽被强迫驯服后愿意被人类豢养,就算被人类捕抓,就算撞破头皮也不肯驯服。   不过,这是雪豹的烦恼,不是他项穹苍的。   抓到它送往该去的地方,他的任务就完了。   「派人去通知厉大人,说他要的豹子抓到了。」他的袍上是新旧交错的血痕,即便做过紧急处置,看起来还是怵目惊心。   「爷,这豹子小人会处理,您身上的伤需要马上治疗,要请御医过来吗?」   凤栖不担心那隻豹,他比较担心项穹苍身上多处的伤口,最深的几乎要见骨。   那隻野豹的凶悍跟野蛮他也见识了,只是运气好的他爬树逃过一劫,爷没得逃也不能逃,受的伤自然最重。   项穹苍饱含力量的眼扫过凤栖,即便面对的是同生共死的属下,也是如弟弟般养大的家臣,眉眼间充斥的疏离没有淡化多少。   「不用,去医馆请老大夫来就可以了。」   请御医势必会惊扰到那些虎视眈眈等著看他笑话的人,他这辈子被那神眼神看待凌迟的太多,再也不必了。   「来人,扶王爷进去!」凤栖看不过去,明明就快倒下了,偏没生人敢当著这只倨傲的狮子面前说。每次都要他扮黑脸。   「免了,我自己会走。」项穹苍斥退想上前的大庆,仰著挺拔的身躯逕自往裡头走。   「还不抓紧时间跟上去!」凤栖轻喝。   身為项穹苍贴身小廝的大庆一抖,赶紧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知道王爷性子要强,他不敢跟太近,只远远注意看。   被豹爪撕裂的背火辣辣地痛著,不只有背,项穹苍感觉到胸部的肋骨断了,从天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气力几近枯竭,但是他不能倒,不能!   穿过三进天井,失血过多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眼冒金星,视线开始模糊,伸出的脚一个颠躓差点摔跤,昏眩不已的他情急下搭上了某样事物。   「啊!」肩膀被突如其来的手掌一把握住,来喜儿惊骇莫名。   一张风骨神秀的脸俯视著她,那脸佈满大大小小的汗珠,眼神已经略微涣散,然而,他灼热的手持续压搾她细小的肩膀,掌心裡蓄满全身的重量,彷彿要垮的大树。   来喜儿看著那张她连做梦都会梦到的脸,怔了一怔,啪的,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个巴掌,「相……公……我在做梦吗……」   狂喜还没能燃烧她的脸颊,项穹苍鹰似的手已抓痛了她。「送我回主屋,不管你是谁,快!」   他已无法克制浑沌的意志,全身血液迅速地流失,也无暇理会手裡抓到的是谁,可是朦朧间依稀听得出来她的京城话不是很地道,还带著些口音,听起来有神特别的味道。   他心裡闪过些什麼,只是腹内剧痛,一时让他抓不著头绪。   来喜儿被他手下的力道掐痛,整只膀子像要废掉,可是,她立刻发现项穹苍浑身浴血,那腥味扑鼻,他……是怎麼忍的?   「你的寝房……我马上送你过去。」她颤著声,得狠狠咬住自己唇才不至於发抖得太过厉害。   她的手太短,就算整个环过去也只能勉强够到项穹苍的腰,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别说一半的重量压得她快要倒地,就算软垂下去的膀子也够她瞧的了。   主屋在哪?她得把他弄到哪去?平常来来去去的人都上哪去了,紧要关头一个人影也没有。   要把这麼大个男人往背上扛可以吗?可以,以前她也这麼做过。   她一寸一寸地挪动身躯,让他全身的重量往自己身上移,咬紧牙根死死地顶住,然后龟速地移动。   「喜……儿。」项穹苍像是察觉了什麼,囈语地喊。   来喜儿一震,喜悦灌进乾枯荒凉很久的心田,他他他……他认出自己来了吗?可是没能容她分心,项穹苍的身子不住地往下滑。   「爷!」   简直是久旱逢甘露的声音,匆匆赶来的大庆在喜儿也一起摔倒之前赶到。   大庆原本是远远跟著项穹苍的,谁知竟在半路被其他院子的主子拦住,探听爷的消息,等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女人追上爷时,就看见他站得摇摇欲坠,吓得他魂飞魄散,立刻奔至爷身边扶住他。   「这位大哥,麻烦你带路,我家相……不,他的寝房在哪?」   大庆把眼珠转个方向,终於看见被他家主子压著的小小身躯,他疑惑地瞅了眼这面生又灰头土脸的姑娘,可也没时间给他细想,「你是谁,谁让你到这裡来的?」   一滴汗或者更多滴进她的眼睛裡,她连眨也不眨。「奴婢是厨房的人,帮麻叔跑腿办事的灶婢。」   大庆瞟了她一眼,难怪那麼脏,一脸一身的塘灰。   他搀起项穹苍另外一隻胳臂,本来是於礼不合的,不过……   「撑住,跟我走!」   「不叫人来吗?」她艰难地偏过头。   「什麼人,眼下就你跟我!」他眼中隐约有些狠色。   「那听我喊数儿,我喊一抬左脚,二抬右脚,这位爷跟著我……奴婢走,可以吗?」   大庆讶异她的主张,这麼多想法不是一个奴婢该有的吧,不过男人跟女子的步伐本来就很难一致,她能临时想出这法子,经试验后发现……还不赖。   两人分工合作把项穹苍弄进主屋,才把他放下,凤栖、项四方也已经火速把老大夫从医馆带来,三人正跨入门坎。   那麼多的人在项穹苍面前忙乎,把来喜儿挤到一边去。这时大庆来到她身旁。   「虽然你只是个下人,可是记住,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可以说出去,要让我大庆在外面听到什麼不该听的,我唯你是问。」   她点头,目光却越过许多人,想寻找项穹苍的任何一片肌肤。   「你走,这裡没你的事了。」大庆驱赶她。   「他……」要她走,来喜儿百般不愿意。   「什麼他他他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王爷是可以让你这样叫的吗?」   「王爷?」   正靖王爷,王府的主子?   「连自己伺候的主子的名讳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嬤嬤把你调教出来的?」   她心慌意乱,她真的不知道。   或许刚才在匆促之下,她认错了人。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可守在床边的项四方却稀奇古怪地盯著她瞧。   她走上前向各位爷福了个身,打算告退避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不……要……走。」   项穹苍意识模糊不清,空茫的眼底荫出一丝清明,可一张嘴,立刻喷出一道血泉来。   他这一激动,让好不容易诊过脉的大夫又得重来一遍,「姑娘,你先不要走,委屈你先让王爷安下心来可好?」   来喜儿瞅著躺在床榻上的项穹苍,他黑色的眸瞳裡有著激昂的感情,可是她也感觉得到他并不是真的看得见自己。   那他是用什麼心情拦著不肯让她走?或许只是一时的错觉也说不定……   大庆替她搬来一把凳子,她就这样让半昏迷的项穹苍握著手,不言不语。   大庆看著这灶婢粗糙的手,难道他们家王爷已经痛得分不清楚柔荑般润滑的小手跟操持劳务的手触感有多麼不一样吗?   这边想的是这回事,老大夫一看项穹苍安静下来马上以最快的动作点穴推拿施针先止了血再说。   项四方眼眨也不眨地把来喜儿翻来覆去地看著,摩挲著下巴后对著凤栖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项穹苍的寝房。   直到离开寝房有段距离,凤栖打开羽纶扇子扇了扇,止了步子。   「有什麼话不能当著王爷的面说,非要避开人?」   「俺觉得那丫头……姑娘眼熟。」   「怎麼个熟法?」四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他说眼熟肯定见过这个人,在这步步為营的王府裡到处佈满眼线,岂能不小心?   「我接王爷回府的时候,王爷要我在破屋子的田埂边等著,后来有个女子出来,她的模样跟裡面那姑娘有几分相似。」   都两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后来那村子淹了大水,早就不见活口,有可能死掉的人又活回来吗?   「只凭猜测说不得准,不过那年黄河发大水,消息一传来,王爷快马加鞭地连夜赶回去,途中还累死了三匹骏马,回来后大病一场,差点没命,这事我还有印象。」   谁没印象?   因為从那件事情以后,他们家王爷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开始不择手段地剷除异己,手段雷厉风行,只要有能让皇上注意到他的事,就算拼了命他都去做。   哼,皇宫要是乾净的,那些污秽的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的兄弟鬩墙又是打哪来的?   王爷从不在乎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名声会不会臭。   就像这回那位大老爷开了金口说没见过天山雪豹,爷就去埋伏在雪豹出没的地点,一等半个月,把那隻皇上可能只看上一眼就再没兴趣的豹子抓回来,孺慕亲情是人的天性,可这般拼了命不要的,该怎麼说他?   「你鬼点子多,你说怎麼办?如果那姑娘真的是爷的夫人,那不就是王妃了?」   「不管她的真实身份是谁,总之,先盯著她,然后等爷醒了再说。」   看著大夫还没出来的那扇雕花门,两人都蹙紧了眉头。 *****   血止住了,伤口也让大夫一针一针地给缝了。他一身血污让人惊心动魄。   大夫原先為难地看著已濒临昏迷,却死攒著来喜儿手不放的项穹苍发愁,最后只得让大庆拿剪子直接绞了衣服,清创上药,再以飞快的手法处理好所有的伤处。   「药内用外敷,明天我再来看情况,要随时注意王爷会有发烧的情况,另外,药方上有几味药比较特殊,麻烦派个人跟我去铺子抓。」   大庆看著动弹不得的来喜儿,「我跟您去。」   他们不是什麼富裕的王府,药库裡没有任何珍贵的药材,就算王爷生病也得随著去抓药。   瞅了眼眼底蓄泪,却始终没有落下的来喜儿,大庆决定信任她一回,爷受伤的事能少一个知道是一个,虽然他暂时也摸不清她的来路,但既然是厨房的人,不在那团争风吃醋的圈圈裡,先把爷交给她照顾,反正还有两位爷守在外头,没什麼好怕的。   吃下定心丸,大庆跟著大夫走了。   寝房裡就剩下两人。   好像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静静看著房裡细緻大气的摆设,再回过眼来凝视躺在床上的项穹苍,没错,这人,是她走遍千山万水,四处逃荒,吃糠咽菜也坚持著非要再见上一面的丈夫。   他身体起伏的线条那麼眼熟,这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触感一如往昔,他身上所有的线条轮廓,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仔细地描绘出来,毕竟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三年,有许多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他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就连睡了都会哭泣,想著、念著的,只有他。   可冷静下来,回忆慢慢涌进心口,其实她不应该有这麼多猜测的,当初他被阿爹带回家的时候穿的是锦衣玉袍,就算袍子已经破烂,那仍旧不是一般平民穿得起的衣料。   是她太天真了,一开始就被他的气宇轩昂给吸引,每次见面就被迷得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婚前,他也只简单地交代他是孤儿,纳征、聘礼那些繁文縟节也就全部省略了下来。   很多事情错过了询问的时机,就很难再找到正确的时间跟地点开口。   想想自己对他的瞭解如此的少,少得近乎贫瘠,他竟然出身这样的富贵人家。   原来他不回来竟是因為这般残酷的事实,两人天差地远的身份……   喜儿慢慢地试图把快要麻掉的手从项穹苍的掌握裡抽离,这裡,是不能待下去了。   以為即将成功的片刻,项穹苍看似沉睡的眼骤然睁开,她本来已经快要脱离的小手又再度落回他炽热的手中。   项穹苍的眼像兽,他僵直地翻起身,火辣辣地瞪著她。   「不要起来,大夫说你受的伤很重。」她吐出的句子柔软沉定。   「我以為自己在做梦,原来你是真实的。」他的表情虚幻,却在转為清明的同时伸出另外一隻手覆住她的手。   她的脉搏因為他的触摸而加快,来喜儿避开了项穹苍的眼看不见她的表情,项穹苍有一瞬间的慌乱。   「王爷可以放开我……奴婢的手吗?我的手麻掉了。」在曾经是丈夫的男人面前自称奴婢,来喜儿觉得难堪。   看著已然被自己掐到有些泛紫的小手,项穹苍依依不捨地放开,他很小心、很忍耐地说道:「你不是奴才,不要自称奴婢,我们别那麼生分。」   她居然喊他王爷,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两个字。他喜欢喜儿喊他鹏哥那软柔的声音,喜欢她喊他时的依恋神情,可是这会儿全不见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看不出来她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来喜儿绞著手,「我得回去了,不然麻叔找不到人会生气的。」   「回去哪?麻叔又是谁?」他声音瘖哑,怒意霎时被点燃,只要喜儿一个回答出错,即刻会翻江倒海,牵累九族。   「厨房,我是灶婢。」她坦白诚实,撒谎没有意义,只要她在亲王府,马上就会被查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   项穹苍的眼光落在自个儿手心,他眼不敢眨,怕一眨视线就会蒙掉,刚刚搁在他手裡的手都是茧,握起来既不舒服也不柔软,那是一双吃尽苦头的手啊……向来行动强势的他,因為这份认知而心痛得没有力量和理由去挽留喜儿。   她站了起来。   「我想等一下就有人会来照顾你,你不要乱动,多休息对伤口才有帮助。」不知道為什麼还要关心这麼一个人,她著魔太深了。   在那些没有他的日子裡,她彷徨迷惘,但是让她不再害怕的唯一理由只有他,不不不。别再想了,脑海裡交错的那些陈年旧事快要逼疯她了。   「喜儿?不能多留一下吗?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   她只拿眼瞅他。   「求你?」   「我不能。」   她的无意亲近让项穹苍只有苦笑。不能逼、不能逼迫她,他告诉自己。   她弯腰行礼,退了出去。   捧著脸,项穹苍全身上下无尽的痛意在来喜儿拢上门的剎那爆痛了起来。   「是我毁了那些偷来的日子……」   时间如果可以重来,他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吗?   黑暗击垮了他,他硬撑著的精神意志被骤来的昏眩取代,他的世界剩下无穷无尽的暗黑。 第四章   不意外,项穹苍当夜闹起高烧。   来喜儿夜裡几次起床,摸黑爬上小坡,总能看见主屋那边的灯火亮如白昼,僕妇穿梭在殿廊上,没一刻消停。   三两巡逻的卫兵穿梭著,她的身份低下,没有召唤手諭,别说靠近,只要一离开下人房就会被盘詰询问。   由於当日她入府的时间最晚,向阳的下人房都被挑光了,大家都想找伴一起睡,大通铺早就额满,剩下最靠北的一间独立小偏房,这房子矮小光线又不透亮,来喜儿却觉因祸得福,得到其他下人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独立房间,也因為这层幸运,不管她半夜起来多少次,都不会去打扰别人。   露凉风冷,她毫无所觉,全心全意地双手合十,对著月向天上的神祇默默祷告,祈求他平安。   当凤栖找到这裡来的时候,就看见来喜儿跪在地上,月光笼罩著她,清润的银光晕开勾勒出一个纯净的月下美人。   凤栖想他要是不向前叫人,她大概会一直跪到天亮。   「谁?」来喜儿睁眼,看向声音来处,由於凤栖把灯笼放得很低,她只能看见男人衣袍的一角。   「姑娘為谁风露立中宵?」   来喜儿撩起裙子赶紧站起来,可跪得太久的膝盖让她差点歪跌出去,幸好扶住一旁的廊柱才站稳脚步。   她蹙了蹙眉,绕过凤栖想走。   「姑娘拒人千里,害小生都不知道该说什麼了。」失落的表情企图博取同情。看样子,这位姑娘对他的风度翩翩一点好感也无,难道他老了吗?   喜儿本来就不是什麼口才好的人,这些年的磨难虽然让她明白了人情世故,但只要跟自己无关,她也不会去迎合,所以儘管凤栖说得口沫横飞,她还是无动於衷,一点也没有想搭理的意思。   「这裡是下人房,这位爷可能走错路了。」   「我在这座宅子住了起码有十年,不会错。」   来喜儿已经跨进门坎,一隻手推开门,眼看就要请凤栖大爷吃闭门羹了。他这才收起嘻皮笑脸,端正面色。   「凤栖来请姑娘到主屋走一趟,王爷一直嚷著要见你。」   她本来略带冷淡的表情比点石成金还厉害,他看见了来喜儿眼底单纯的仰慕与爱恋,凤栖似乎有些懂了。   「他要见我?他的情况好吗?我瞧见来来回回端盆的下人,是伤势严重了吗?」   「这些姑娘不如亲眼去确认比较好,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似有不妥。」会著急了呵,还以為真的八风吹不动呢,早知道把王爷抬出来效果奇佳,就不应该废话连篇了。   来喜儿重新把门关上,也不管衣衫单薄,就急著要上大屋去。   「请先生带路。」这是凤栖出现以来她最和顏悦色的一句话了。   「我叫凤栖,姑娘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不敢。」   「我们边走边聊如何?」   「那麼由我来说,姑娘只要负责点头还是摇头,如何?」   再继续下去就是不识相了,堪称是丝墨城公认的美男子之一的凤栖军师,今夜终於尝到什麼叫自讨没趣了。   亲王府不大,四进大院,东西厢房对称,主屋在风水源头位置,抄手游廊相连,院内花木抉疏,只可惜来喜儿无心欣赏,心裡百转千回,忧心项穹苍的伤势不知道怎样了。   想见不想见,不能由人。   有感情,好辛苦。   在廊下迎接她的,是让人目不暇给的美女们。   美人个个如花似玉,举手投足香气袭人,珠翠环绕,顾盼生姿,国色天香,个个都是拔尖的人儿,加上随侍的侍女浩浩荡荡,声势惊人。   这些美人有的掩面哭泣,有的一脸愁容,但都像是忌惮著什麼,只在主屋附近徘徊,没有人敢随便跨进项穹苍的房间去一探究竟。   「不成体统!」凤栖非常不以為然地啐了声。   王爷还没死,这些女人居然就毫无忌讳地在这裡哭丧,晦气又不识大体,真不知道那些把美人往王府裡送的人是何居心?   要不是想要王爷精尽人亡,要不就是被这一帮的女人给吵得无心他顾。   「这些小姐、夫人们……」   「她们都是不要紧的人,姑娘不用介意,这些各个院子的美女都是别人送来给王爷的,爷从来没让她们进过主屋。」   即便使尽手段,巴望著能够扶正住进主屋来,偏生王爷对她们这些不知道掺杂了什麼用心被遣送人府的女人一概看也不看,更别说让人来侍寝了。   来喜儿没说什麼,富贵人家哪个不是这样妻妾成群的?更何况现在项穹苍再怎样都是亲王的身份,这样的人要什麼样国色天香的美女没有?不用他自己去主动追求,愿意送上门的也大有人在。   不管什麼样的女子都是菜籽命,撒到哪,只能在那块地上生根发芽长苗,凡事难由自己。   其实她也没好到哪去,妾身未明。   凤栖在门上剥啄了两声,来应门的是大庆。   她低著头进了王爷的寝房,至於凤栖自己则拦住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妾们,扮起小羊似人见人爱的笑脸。   「各院的主子,凤栖在这裡问安了──」   慢半拍的美人们发现有人偷渡进了王爷的寝房,精緻的妆容上哪还有半滴泪痕,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把精明能干的嘴脸都摆了出来。   说到底,不让她们进去探视王爷的,不就是这个小头锐面的男人出的主意,她们倒要问问,他凭哪点资格不给进?   不过,这些都不关屋子裡头那两个人的事了…… *****   也才初秋,大熟铜的火炉却烧得正旺,进得屋子扑面就是融融的暖意。   来开了门的大庆又回床榻边守著,只是把头垂得老低,一副刚刚挨过骂的无辜表情。很显然的,要不是来喜儿的恰好出现,他可能被骂得更惨。   至於应该是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项穹苍,精神气力可没有想像中的不济,倚在床靠上的他一看见喜儿进来,一脸寒冬腊月的表情顿时春暖花开,好像等待许久乍然见到心仪的人,继而靦腆了起来。   大庆看见她就杵在那,淡淡地喊了声:「王爷。」然后就没动作了,神情看似僵硬,他只好移尊就驾地过来咬耳朵。   「姑娘,劳您驾,我大庆人微言轻,刚才劝爷老半天,他就是不肯喝药,要是药效过去,这药就白煎了,你劝劝爷把这药喝了吧。」   来喜儿点点头,望向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碗。   「那我到外头守著,姑娘有事喊我一声就是了。」   他这态度大转变,实在是形势比人强。   真不知道这位姑娘这麼好用,爷从昏迷喊到清醒,坚持要见到的人就只有她,大家不敢违逆,只希望她真有那本事能让爷吞药才好。   「谢大庆哥。」   大庆不敢领受地点头回礼,把门打开缝隙钻了出去。   项穹苍眼巴巴看著喜儿,不管她移到哪,目光就跟著转到哪,但是等他发现喜儿的靠近,一碗带著浓浓中药味的药碗已经来到他面前。   「伤成这样怎麼可以不喝药?」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吧?」   想不到她还愿意来见他,气消了吗?   「您是王爷,叫奴婢来奴婢怎麼敢不来。」有那麼一瞬间,来喜儿以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无限惆帐和一丝无措,她忍不住心软道:「先把药吃了好吗?」   他端过碗,咕嚕咕嚕一口喝光,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知道他讨厌苦药。   以前也有过这情形,长年在黄河底下掏沙,湿气重活又粗,一不小心就会招风邪,请不起大夫来看诊的她总会带著少之又少的私房钱去药铺抓药,又要固本培元,又要能治风邪,还要能够滋心润肺,项穹苍始终不知道他的小妻子是用什麼法子把药抓回来的,然后还要哄著他把药喝光,霸道地嚷著一滴都不许剩。   「真的那麼苦?」   吃药后讨她甜甜的唇当糖吃,是吃苦药后最甜美的福利。他想念她唇办的甘美滋味。   但是这回他什麼要求都不敢,只能用眼神飢渴地描绘她天然粉色的樱唇解渴。   来喜儿一触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这男人在想什麼,她佯装视而不见地把碗放回漆盘裡,接下来呢,她还能做什麼?   她总得找些事情来做,这裡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   「喜儿。」她被动地转身。   「过来一点,你知道我是病人,你得体贴我一下。」   病人?这口吻哪有半点伤者应该有的虚弱?   可是,她明明瞧见他身上那被野兽抓过的伤痕,所以虽然缓慢,她还是踩著碎步过去。   项穹苍拍著床沿,示意要她坐那。   他眸心思潮纠葛,儘管心裡对喜儿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颇有微词,可是他连声音都不敢多上扬一些,怕她翻脸走人,相较於自己身上的伤口,这些年他害苦了她。   她素净的脸自从记忆裡便是不施脂粉的,细软的黑髮也只挽著代表已婚妇人的髮髻,為了打理一家老小,衣著只求简单便利没耍过花哨,这些或许不入他人的眼,可是在他项穹苍心裡眼底,她不需要华美的衣服,不需要珠光宝气的装饰,就能攫住他全部的注意。   慢著!髮髻。   他被鬼迷了心窍,為什麼刚刚没想到,他真蠢,蠢到只会沉浸在如何明白她的心思,如何把她留下来,却疏忽她自始都挽著已婚的髮髻。   那也就是说,她的心上头还是承认他这夫君的是吗?   项穹苍被这来势汹汹的快乐冲刷得几乎要晕眩,他可以这麼以為吗?   他拿出一个洁白到近乎透明的瓷瓶,旋开盖子,然后用指腹挖出了一大坨霜状又带香气的膏物。   「来,把手给我。」   来喜儿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可还是递出了手。   项穹苍往她的手上涂抹,细细、均匀的,每一根指头都没放过,涂过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把那昂贵的海南珍珠霜当回事。   他给她的东西少之又少,她却吃尽了苦头,这些年她吃过的苦都彰显在这欢小手上,他看得心痛无比,简直想宰了自己!   把喜儿的手重复抹匀,然后悄悄握住。「喜儿,我们得谈谈。」   「不要!」她下意识地反对,她一点也不想在这地方谈论什麼。   「不行,喜儿,我们得谈!」他不能再忍受她冷淡的态度,要骂要恨都该把伤痕掀开来摊在阳光下,他们之间不应该是隔著一道心墙,各自猜测。   来喜儿把手抽开,表情不见了。   「喜儿,我回去找过你的,我没有不遵守承诺,只是我晚了一步,等我到了,村子已是一片水乡泽国,什麼都没有了。」瞧著空掉的双手,他心底的惆悵是说不出来的。   「后来,我曾多次回去,可村子没了,再也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我只道你命苦,已经不在人世。」   她闭上眼睛,不想再去回想那过去的一切。   「喜儿……」   她浑身一震,舔了舔乾涩的唇,困难地开口。「我跟娘被大水冲到下游去,后来也曾返家,可是爹……走了,左邻右舍什麼都没有了。」   她目光悠远,想起那些讨饭、睡街头、遭人白眼的日子……不想不想不能想,一触及那些回忆她就觉得好冷,止不住的心冷。   「喜儿,我对不住你。」   她摇头,苦笑裡都是沧桑。「这是天灾,人,没话说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晴雨旱涝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在这场苦裡受煎熬的不是只有她一人,爹、娘,喜儿的夫君不是无情人,这下您们安心了吧?   又苦又咸的眼泪含在她眼眶,不哭不哭,她的泪不是早就都掉光了,这时的泪如泉涌又為的是哪桩?   见喜儿心绪激动,项穹苍明白此时的她心情复杂得无法形容,他暗暗发誓,他再也不让自己的妻子颠沛流离,再也不让她这样哭泣了。   项穹苍把喜儿搂进怀裡,提供一片宽阔的胸膛任她粞息,她独有的曲线让人心荡神驰,可他除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对待,彷彿怕她碎了似的抱著她轻轻地摇,细细拍哄,什麼都不敢做。   她揪著自己的前襟,窝在项穹苍的肩窝。   「我……太失态了。」   「不要这麼说,夫妻本来就是一体。」   「借……我再趴一下就好。」结巴為什麼一直好不了?   「嗯,再一会儿。」   喜儿的意识飘飞,泪痕掛在颊边跟睫上,好温暖喔,有多久了?听著那安稳强劲的心跳,她的眼皮再也撑不住地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穹苍感觉到他怀裡的人儿变沉放鬆了,她那清清如水的素顏,倚赖的神情,样样都抚慰了他。   是的,他才是那个需要抚慰的人,没有喜儿的这两年,他如行尸走肉,食不知味,现在喜儿回来了,感谢上苍!   做丈夫的唯一责任就是要给妻儿一个安定幸福的家,这回,他说什麼都不会再轻易放手。   要保护最珍贵的东西,权利和地位无疑是最有效的武器,因此他要站得比谁都高,比谁都狠。   喜儿的出现让他更坚定即将要走的路。   他的体温更高,额头的温度烧得更惊人,目光如炬,可是什麼都无惧。 *****   项穹苍痊癒的速度有如神助,也才三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甚至骂人了。   人人都知道这要归功子那个灶婢,虽然不需要她亲自侍奉汤药什麼的,可是只要她的人待在王爷房裡,要王爷吃药、睡觉、用膳,他都合作得比小花猫还要乖巧。   「不要再拿那种眼光看我,你都看了整整三天还不够吗?」她拿软椅上的锦团出气。   不要她帮忙,却只拿那双老是叫人心跳加速,脸红无措的眼瞧她,就好像她是令人垂涎好久、好久的食物。   他说,他什麼都不要她做,她只要留在他眼睛能看得著,手能摸得著的地方就好。汤药、饭菜、擦身,再细微的事情都有人伺候,她留下来唯一的用处不会是被当做风景观赏吧?   当然他也会唤她近身,為的是每天三回為她那双见不得人的手抹上珍珠霜,可是常常抹著抹著,眼光又会像现在这样擦枪走火。   项穹苍没办法,只能收回赤裸的眼光,不敢说他怎麼都看不够她。   不过他也发现每回侍女进来,他的喜儿就开始找事做,她擦瓷瓶,抹彩绣小屏风,掸条案,排列古董架上的珍玩和书籍,就是要让自己一刻不得閒。   她的浑身不自在项穹苍看在眼底,心裡有了计较。   「喜儿,你快把那只鎏金斗彩花卉转心瓶的釉彩都擦破了。」   这当然是唬他可爱的小妻子的,只见她匆匆放下那个模样精緻的瓶子,双手垂放,一副做错事的无辜神情。   「别做那些事了,如果无聊,陪為夫的下盘棋怎样?我已好久找不到可以跟我对弈的人,心好痒。」   「不玩。」哪有人家这样形容棋癮的。   「為什麼?」   「你这身子,就别伤脑筋了。」   「就一回。」他央著。   「每次比你都是输家,到底有什麼好玩的?」这叫青出於蓝吗?   「拜託!我无聊嘛。」   「输的人不可以生气,生气的是小狗。」   以前在黄家村為了节省油灯,两人常常把烛火给熄了,然后手牵手坐到屋簷下的阶梯乘凉,要是冬日,便用透进来的雪光还有月光下棋。   棋是他教的,后来老是编著要玩的人也是他。   穷困的他们哪来的閒钱买棋盘,各色小石头捡一捡,用小刀把棋盘刻在小桌上,不花一文钱,杀了时间,也有了夫妻情趣。   项穹苍见她允诺,大喜,让人捧来象牙雕的棋盘。   大庆在寝床上架上矮几,棋盘跟棋盒就摆在上头,来喜儿也只好脱了鞋上床,两人各踞一边,分了黑白两子,两军捻子对峙,廝杀起来。   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走棋的人更要全神贯注,一个子输了可能就全军皆没,可项穹苍打的可不只有跟娘子对弈的主意而已……   他们聊了不少,应该说项穹苍问,喜儿选择性地答,在以往,喜儿是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不用他问,每天都有倒不完的话箩筐,时过境迁,时间改变了很多,她变得沉潜静默,谨言慎行,应该说不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吧?   他叫自己不要去勉强喜儿。   毕竟,他们之间有著两年多的空白,需要时间去调适彼此的。不急不急,他得先把娘子的笑容找回来。   「你的炮确定不跑?那我吃了它嘍?」他很大方地提醒。给条后路。显然对方不领情。   「将军。」项穹苍替这盘棋敲了丧鐘。   「你的棋艺进步不少。」她却是生疏了。   把残棋抹了,「再来一盘?」   「刚刚说好只玩一回。」就知道这隻黄牛又耍赖。   项穹苍笑了,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或许从喜儿哭倒在他怀裡的那一晚开始,心裡有什麼被洗涤乾净了,她对项穹苍没有再不理不睬,可是也回不去两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只要把一家大小吃穿打理好就心满意足的小娘子,要是项穹苍不问她话,她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上半天,什麼也不说,什麼也不问,像是离他非常遥远。   项穹苍不喜欢喜儿那抽离的样子。   人总是贪的,虽然现在的她能健健康康地坐在这陪他下棋,已经是老天爷的恩赐,可是他更想要以前那个会对他笑、会捶他、会对他发脾气、会撒泼、有话就说的好姑娘。 第五章   「我可以有个要求吗?」来喜儿忽然提出要求。   项穹苍眼睛发亮,他就怕她不要求,不论她要什麼,只要说得出来,就算要的是天上的星子,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摘下来给她。   她有些赧然,有些难以啟齿。「真的可以说?」   「你跟我有什麼不能说的?」   这话殊难开口。   项穹苍也不催促,安静等待。   「如果可以……我想痛痛快快地沐浴,我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她扭捏,不满意自己身上的体味。   她卑微的愿望竟然只是泡个热水澡,项穹苍胸口一阵热烈悸动,酸涩还有绵密的柔情化成深沉的自责──   身為他项穹苍的妻子,过的却比路边的乞丐还要不如……   「以后不管你想做什麼,吩咐旁边的人就好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你的命令就等同我的命令。」   他立刻让人去準备热水,然后唤来婉如。   「伺候王妃沐浴更衣。」   讶色从婉如眼中飞掠,不过她马上恢復一贯的恭敬,朝著来喜儿弯腰。「请跟我来。」   来喜儿对王妃头衔并不是那麼喜欢,可是现在也不是与项穹苍争辩的时候,她下床穿了鞋,随著婉如走进一间由重重纱幔隔开内室与外室的房间,屏风裡,已经放著热气蒸腾的浴桶了。   「姑娘,我就在外面候著,有事喊我一声我马上就来。」婉如垂首,对来路不明的喜儿不敢展现太多的热情,只能凭著直觉拿捏分寸。   「谢谢。」很显然这位通房丫头对自己一点印象也无。   这也难怪,在灶间的她常常灰头土脸的,两人连点头的机会也没有。   婉如这辈子第一次接受别人的道谢,脸皮扭动了下,手挽著喜儿脱下来的衣物退了出去。   眼见四下无人,来喜儿踏著小梯泡入木桶中,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水面上充满著玫瑰浓郁的香气,因為太舒服了,她闭眼,享受载浮载沉的热水,一身的疲惫很快地被洗去。   新奇新鲜,这澡一直泡到水有点凉了她还意犹未尽地不想起身,不过在外面候著的婉如可担心了。   「姑娘?要添点热水吗?」   「啊,不用了。」   喜儿恍然醒来,赶紧踏出浴桶,候著她的不只有婉如,两个垂髻小丫环捧著衣料和巾子,手脚利落地抹乾她身上的水。   她这辈子都是伺候人多,哪曾被这样对待过,一时慌了手脚不说,迭声说要自己来。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被其他女人看光了身体还真是不习惯,就算其中两个是小孩。   「夫人,请让我跟妹妹伺候您,我们要是做得不好王爷会生气的。」孪生小丫环粉雕玉琢,非常可爱,而且一开始就把喜儿当成终身要伺候的主子,不像婉如多了份心眼。   「你叫什麼名字?」   没想到会受到垂问,单眼皮的顶了顶双眼皮的丫环。「你说。」   「稟告夫人,我叫平安,我妹妹叫寧馨,王爷派我们姐妹来伺候夫人。」原来双眼皮的是姐姐,单眼皮的是妹妹。   「我不需要人伺候。」她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双生子失望的眼神。   虽然这对双生子真的好赏心悦目,人人都爱看漂亮的东西,她也不例外,不过,她更清楚地知道这麼小的孩子应该进学堂私垫,快乐地去玩耍,而不是在这裡看人眼色讨生活。   她想,她得找个机会去同项穹苍说说。 *****   缠枝荷花炉中漾著淡淡的熏香,那香有安定神经令人好眠的作用,垂著细竹的白纱帘幔被清风撩拨飘荡著,枕在层层软被裡的人儿睡得好生甜蜜。   「噤声。」   不许侍女们张扬,项穹苍遣退她们,自己动手推门进来,掀开帷帐,喜儿不甚秀气的睡姿令他莞尔,等他把眼光落到薄被下若隐若现的婀娜曲线,狭长的眸色不禁转深。   这几天自己的无理要求累坏她了吧?   一清醒见著她的脸自己就疯了。   还好还好,她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做梦。   摩挲她的髮丝,触手润滑,撩起一撮放在鼻尖,蔷薇的香气和薄荷的清润钻人心扉。   「唔?」来喜儿微微一动,打开眼皮。   以前他就爱喜儿这头乌绸般的秀髮,像这般散在床榻上最能勾起他情慾,没想到一时动情抚摸得太过,把人吵醒了。   「你睡吧,我只是过来看看。」嘴裡是这麼说著,拎在手裡的髮却怎麼也捨不得放。   一个大男人情慾丝毫不加掩饰地站在她床前,手裡还把玩她的头髮,这样,别说翻身装作视而不见,想继续好眠都不可能。   「你找我有事?我睡太久了吗?」   赶紧理了理紊乱的髮,希望模样不要太糟,趁机把被『掳掠』的头髮给抢回来,恢復它的自由。   不管两人是不是已经回到以前心无芥蒂的那时候,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更何况眼前这男人比以前更要魅惑人了。   这些年,他越发成熟,深邃的轮廓更有魅力,挺直丰厚的鼻樑,髮束镶白玉立冠,雪青缎绣籐萝长袍,那衣衫料子质地精密,是上好的天青料子,他已经不是以前穿布衣,脚踏泥地的落难公子了。   这男人她既熟悉又陌生。   「没事,我听丫头说你睡下了,来瞧瞧。」   他一屁股坐下,那表情,那神色,根本就是想要长谈的架式。   「身体也才痊癒,怎麼就到处乱跑?」来喜儿掀开锦被,穿上绣鞋。   她身上那些旧衣服早让项穹苍叫人给扔了,这会儿身上穿的,由裡到外都是簇新的。他没有把她这糟糠妻扔过门,算情深意重了吧?   见她没有想和他谈的意思,项穹苍乾脆移樽就教,人大方地坐到喜儿旁边,不过,喜儿很不赏脸,他一沾到床沿,她立刻悄悄地往旁边移了移。   这下项穹苍就像被泼了盆冷水。   「这几年,莫非……你有了别的男人?」他心裡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   来喜儿不敢置信这样的话会从他嘴裡说出来,先是红了眼圈,错愕半晌,接著──   啪!   清脆晌亮的巴掌,五指印明明白白地在项穹苍脸颊上留下浮印。「你打我?」   「你活该!」她双颊火红,一双拳头捏得死紧,双眼喷火,可身子却颤抖得比风中落叶还剧烈,那一脸懊悔又比愤怒还要强烈。   项穹苍站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藉以平稳自己的情绪。   「我有资格知道我為什麼会挨这一巴掌?」   「你还敢问?你什麼都可以说我,就是这个不成!你把我当成那麼随便的女人,岂不是要逼我去死?」这男人说的话险些把人气到背过气去,他把她当成什麼了?不被信任的痛苦胜过她之前吃过的任何苦头。   项穹苍心裡一震,立刻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千不该万不该怀疑她的贞操,这下两人的修补之路又更遥远了。   「你自己……你自己又何曾对我真实坦白过?项鹏?项穹苍?你根本安心哄我。」冷静?哈,那是啥鬼?「还有,你园子裡那些多如牛毛的美女们就是你对我的忠诚吗?当初的誓言,你都当成了什麼?人在情在,人亡情散,是吗?」   想必对他来说,那一眼认定,决定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心心相许还有快乐幸福,都只不过是一场权宜之计。她居然还眼巴巴地到处流浪,拖累著老母亲找他,找一个没地址、没家世,连名字都是谎言的男人。   项穹苍看著她那无声落泪的样子,简直痛彻心扉。   若说当了三年夫妻他留给了她什麼,他现在终於知道了,那就是眼泪。   他曾经在红烛高烧的喜堂前誓愿这一生要给她幸福快乐,可是,他现在给的是什麼?   「喜儿……我知道我错得离谱,如果我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你不用惺惺作态。」她冷笑。听来听去,她的心只会被牵著走而已。   茶杯被压回桌案,茶水四溅。   「你就听这一回,及正这也不是什麼光彩到足以四处去说嘴的事情,我这辈子也就说这一遍。」   喜儿显然被他粗鲁的动作骇到,又不能走开,她推了推拳头,别过脸去。   他第一次见妻子发这麼大的火。   天下不管任何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就是对喜儿不能。   项穹苍挫败地叹了口气,转身推开窗欞,园裡鲜花依旧烂漫,鸟鸣蜂飞,繁花翠叶,他却觉得整个人沉甸甸的自己的女人都快搞不定了,哪来的心情赏花。   「我知道你恼我,对我闹生分,这也该怪我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话撂开来讲,是我的错,我想你也听说了,我是当今万岁的私生子,别问我的亲爹长什麼模样,就是我娘我也没了记忆,我从小是府裡的嬤嬤养大的,她只告诉我这整座丝墨城裡都是跟我一样的人,你一定不知道这裡為什麼叫丝墨城吧?墨,表示我们一辈子的人生都黑得跟墨汁没两样,想翻身,门都没有;丝呢,是私生子的谐音,很清楚了吧?」   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世家人绝口不提,是因為自卑,事事差人一等的待遇,就算皇城给的俸禄也只有那些嫡出亲王的一半不到,他没办法面对小娘子崇拜的眼神告诉她,自己是如此这般的卑微和不堪。   那是他的自尊心不容许的。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什麼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亲王,没有开府建牙的资格,你说这样的我拿什麼脸去跟你说,我的出生只是大人们纵慾后的错误?至於名字,鹏是我的字,穹苍是我的名,我没有骗你。」   他的十指紧紧扳住窗条,冷凛的噪音轻柔得像是在诉说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可冰冷如寒冬的眼神却让人战慄。   有半晌,什麼声音都没有。   项穹苍闭眼,就算他的喜儿在这时候选择离开,他也只能认了,握紧的拳头指甲掐人了手心。但是,有什麼靠了过来,一双纤细的胳臂由背后环住他,脸颊、身子都贴了上来。   项穹苍虎目含泪,心中如同有千百隻蝴蝶在翩躚起舞。   「鹏哥,你不是什麼都没有,你有我。」   项穹苍转身搂抱喜儿,喉头哽咽,心绪激动如岩浆。   他亲亲亲亲地喊著喜儿,「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不理我。」   喜儿推他,小嘴娇嗔。「我拳头又没你大,打你就跟敲石头一样,我才不要自找罪受。」   「我就知道你是疼我的。」他心头一暖,忍不住笑了。   「知道就好,不过咱们先说好,以后你要有什麼事都不可以再瞒我。」   项穹苍见她俏脸生晕,又嗔又娇,结实的手臂将她更揽入自己的怀抱,终於、终於是宽心了。 *****   明明越睡越累,他為什麼还要自讨苦吃?   明明他有绝对的权利可以索讨、行使丈夫的权益,為什麼只能乾耗著,吃不著,用不了?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耶,居然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就这麼睡了?   身侧温暖,她睡得甜蜜,露出素骨凝冰的肌肤,看得頊穹苍口乾舌燥,依偎而眠对他身边的喜儿来说应该是最大的让步了。   他也不敢造次,将脸埋在她柔软的青丝裡,他想念她的身体和两人那些激烈的热情。   他喜欢抚摸喜儿柔滑似水的肌肤,喜欢她身体在他掌心下的曲线,那无可比拟的温润触感……尤其喜欢她在他身下娇喘呻吟的迷人模样。   又狠咬一口自己老是想往罗衫探去的手,唉,禁慾的生活好不人道,可是又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明明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就近在眼前。想起没有喜儿在身边的这几年不也心如止水的过来了,為什麼一见到她就蠢蠢欲动?因為他爱她。   那种爱是一层一层叠上去的,用岁月时间累积上来的,或者不是最炽热的,却持续燃烧。   「唔?」   贴著曲线的某个部位膨胀得实在太明显,惊扰了已经很久没跟男人同床的喜儿。   「没事。」他低哄。   「天亮了吗?」   「还早,你多睡一会儿。」   「嗯。」她重新埋回绣枕,清浅的剥滋声却在这吋候响起。   「什麼事?」   「爷,国舅爷来访。」大庆在门外恭敬地回话。   这麼早?「请他稍待,我马上就出去。」   「是。」   来喜儿也醒了。   项穹苍轻啄了她粉嫩的颊。「别起来,我去应付就可以了。」   「我得帮你更衣。」那是她的工作,一向都是。   「可以吗?」他喜出望外。   她拍拍自己的颊好迅速清醒,下榻,趿鞋,拢上长髮,项穹苍也在铜镜前坐定,一把齿梳已经由背后梳理起他的髮丝了。   「我说不急,瞧你眼还惺鬆著呢,要是摔跤了我会心疼的。」   「国舅爷……可是大官呢。」   「那不重要。」   虽然话是这麼说的,来喜儿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裡三层外三层地帮他穿戴妥当,把他送出房门。   至於大厅的客人──   面如冠玉,剑盾星目,玄黑绣金衣袍,看门家丁一见到他下轿,便连滚带爬地进来稟报管事,管事又火烧屁股地把项穹苍请了出来。这位贵客已经人在大厅悠閒地拨起茶叶片儿,喝起茶来了。   「国舅爷,什麼风把你吹来了?」   由於已收到通报,项穹苍从容应对,来的人权倾朝野,即便不想应付,表面工夫仍是要做足。   「话说的那麼见外,听说王爷為了抓那隻天山雪豹受伤,我总得来瞧瞧,好给万岁爷回话去。」他随便拱了拱手,看不出一丝对皇上的敬意。   「区区小伤早就不碍事了,惊扰了国舅爷,实在於心不安。」那只雪豹显然已经进宫了。   不过,探病?他不会愚蠢地认為父子关係淡薄的皇帝会关心他的安危,但是一点一滴,他就是要让万岁知道他的存在,不管他会如芒刺在背还是有一点良心存在。   他不是今天才认识这位国舅爷,这匹狼从来不是什麼好心肠的人。   隔岸观火还比较吻合他的胃口吧。   「真的不安?」   「真的。」说谎面不改色。   国舅爷显然有些失望,脸色阴沉了几分。   说是甥舅关係,却也是从前几年才有那麼一点往来。   按理该是项穹苍这身份低下的人去与他结交、攀关係,事实却是厉勍晓自己找上门的。   别说那些雾裡看花的人不明究竟,项穹苍自己也不明白。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有个更容易的跳板,如此结盟,如虎添冀,项穹苍何乐而不為?   这位国舅爷从来都不是好相处的人,负面评价只有多没有少,得罪同殿大臣是家常便饭,脾气一上来连皇帝老子也敢不买帐。   这不能怪他,本钱丰足自然做人嚣张。   厉国舅有个备受皇帝宠爱的皇后姐姐,后宫权力巩固,家族后盾雄厚,他也不是空壳子,十一岁抡武魁,十五岁带兵平夷,十八定蛮邦,二十二杀海寇,一个战功辉煌的国舅爷,加诸在他身上的荣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看你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那麼这空穴来风的人可该死了。」   「国舅爷消息真是灵通。」   「你也不差。」他一直以為这个外甥会是比较乾净的那一个。别以為他存什麼好心眼,他只是想玷污他。把一疋白布染成黑的那多有趣。   「如果你只想听好话就应该去别的地方,你想听多少有多少,不用来这裡找晦气。」   说是甥舅,项穹苍却不曾给过他好脸色,同穿一件裤子长大的朋友都可以為了利益出卖他,父亲当他是污点,这世间还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个性。」挨了讽的厉勍晓却笑得像捡到钱。   「我这王府又小又旧,国舅爷你转个两圈也就看完了,真纳闷你一次又一次驱车前来有什麼好玩的?」   这样还赶不走?   他茶叶也不拨了。「这裡有人味,我闻著舒坦。」比起他那宽大华美的宅子,这裡虽然又小又破,但他就是喜欢往这儿来。   项穹苍差点想拂袖而去了。   厉勍晓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人物,眼看废话太多,有人已经要翻脸,赶紧言归正传。「两个消息,你要先听那一样?」   「随便。」传递消息这神事随便派个手下人来就成了,这位天之骄子老爱随便出门,搞得大家人仰马翻。   「哎呀!好不可爱,不过说也奇怪,我就是喜欢你一直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冷清样子。」才说要谈正事的人又扯到无关紧要的事去了。「我对龙阳断袖没有癖好。」   一听他的悍然拒绝,厉勍晓笑得乐不可支。   「好啦,不逗你了,好消息是皇帝老爷收到你的天山雪豹很乐,颁旨要赐你府邸為你正号,你这位皇子要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我在这先跟你说恭喜。」   「多谢。」项穹苍还是不冷不热。   「坏消息是你的安稳日子快过完了,咱们的东宫太子很把你当回事。」他一双坏眼盯著项穹苍瞧,他真的很想看看像他这样被折断翅膀的老鹰能飞多高、多远、多麼的不择手段。   「我有你这麼个坚强如堡垒的靠山有什麼好怕的,剷除敌手你向来做的比我得心应手不是吗?」   「想拖我下水?」厉勍晓眼裡的杀气算计倏然转浓。   「认识我你本来就在水裡了。」   「唉。」厉勍晓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杀意被无奈取代。「认识你几年我就有几年想杀你的冲动,把你这种人留在身边我真是吃饱了撑著啊。」   从来不掩饰要往上爬的野心,也从来不矫饰会跟他这位国舅爷走在一块是為了他很好利用。   要不是这些年无聊至极的生活,厉勍晓绝对不会来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一个不小心不只会玩掉自己的脑袋,也会玩掉他姐姐的大好前程。   不过……他要是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不是厉国舅了。   「我还怕他不成?」那些嫡亲的皇子与他压根没有情分,不能所用迟早是要翻脸的。「多谢国舅爷跑这一趟,要是没有其他的事,大门在那边,请便。」   意思就是……要没别的事,少陪了。   「你还真是没把我放在眼裡。」   「有吗?」   「好歹我们可也有那麼点牵丝攀籐的关係,东宫要是跟三皇子、十皇子联手,你这点根底随便就会被人拔掉了。」   讲得那麼好听,也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这世界就是这样,不是被利用,就是利用人。   「杀掉锡之澜终於让他们感到肉痛了吗?」   在丝墨这样的城都裡,每个人都想找棵大树来庇荫,皇宫裡以东宫太子和三、十皇子走的近,是一派,丝墨城当年却只有他单纯地不知道人心险恶,不懂要找棵树来乘凉,所以被当做无谓的杂草给拔除。血淋淋的教训让他懂得人不為己天诛地灭。   「会咬人的狗不会叫,你真是印证了这句话。」是他把人教得太出色吗?真是不好意思。   「人践踏我一脚,我自然要还他十倍的。」他眼中的狠光一现,竟然使得厉勍晓缩起了脖子。   「我就是欣赏你这大将风度,哈哈,不说这些烦人的事情了,陪我去找点乐子,射箭?蹴鞠、赛马、武技挑一样。」   「我们的交情有好到那个程度吗?」   「要不上酒褸去吃喫茶?我听说聚隆号的厨子开发了新菜色。」   「没兴趣。」谁要跟他耗一天,他比较想回房去陪喜儿。   厉勍晓火了,这目无长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拿他当长辈的意思。他完全没自觉自己又哪点像人家的长辈了。   项穹苍把管事唤来。「国舅爷要回府了,送客。」   「慢。」厉勍晓伸出一掌。   他厉勍晓可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可去的人物,项穹苍越想赶他走,他越不如他的意。匆匆忙忙地想赶他走?这其中很有古怪。   「眼看要过午了,不管怎样我都是客人,请我吃顿饭可以吧?」   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还脸皮厚到极点。   项穹苍实在忍无可忍,总而言之,这个為老不尊的舅舅就是要缠著他就是了。   「用膳,可以,不过你要有心理準备,正靖王府可没什麼好招待国舅爷的。」   「不妨、不妨,你吃的我也能吃。」   「那就请国舅爷稍待,我让人去準备準备。」   「应该应该。」   不过,厉勍晓一看项穹苍健步如飞地往内室裡钻,嗯嗯嗯,虽然於礼不合,及正都是一家人,他倒要看看屋子裡头让项穹苍给藏了什麼?   「国舅爷?」凤栖一手挡住厉勍晓的去路。   「你是哪根葱,敢挡我的路?」   「国舅爷,小人不是葱,小人是替王爷献策拿主意的师爷。」   「我知道你,本国舅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家王爷。」   「这就是了,国舅爷往这边请。」   「我比较喜欢这个门。」他执意要往内室去,谁能耐他何?   凤栖笑容可掬。「内室都是眷属,许多大人送来的美人也都住在内院,女人家吵吵闹闹怕扰了国舅爷,还是请您移往宴客厅的好。」   「看起来想巴结靖王爷的墙头草也不少嘛。」厉勍晓笑得叫人起鸡皮。   皇城的角力竞争真是无一刻休止啊,每一著棋都要小心地下,几大豪门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安插自家的眼线,能多一分胜算也是赢面。   他会在这勾心斗角的政治圈圈裡搅和多久?   厉勍晓挑起了眉,「我如果坚持要走运道门呢?」   这麼蛮横的客人还真是少见,「这……国舅爷如果坚持,凤栖也无话可说。」   「那就给我滚边去!」   「喂,不要欺负我的人。」沉冷的声音出自去而折回的项穹苍。   唷,这麼护短,连一个家将也不许人欺凌。   他原以為自己只是想在项穹苍身上图些乐趣,却越来越发现不想放手。 第六章   抬眼从铜镜中看见一张薄施脂粉的脸,点翠嵌宝福禄簪,小巧别緻的飞风金步摇,东珠耳环,一袭茄花紫卷枝花的瑞锦,金锁圈,瀟湘腰带底下繫著蝙蝠荷包,头髮抹上香油,乌黑亮丽,来喜儿把身子转了转,她洁净的脸有著久违的光彩,脸摸了又摸,差点认不出来自己。   「姑娘,这粉抹上不要随便去擦,花了脸可就难看了。」婉如眼中的轻蔑遮掩得很好,可态度就怎麼也谈不上恭敬了。   来喜儿一觉醒来,从床榻上起身,婉如已经等在外面要替她著装,她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挖起床,分不轻东南西北就被整顿了一番。   「这些胭脂水粉、头饰珠釵你可得小心别弄丢了,要不,看你拿什麼来赔?」   「啊,这样啊……」她有些不自在,又用指头搔了下头,这下刚梳好的头掉了一小撮下来。   「姑娘。」婉如以為来喜儿存心跟她作对,被指派来伺候王妃她满心不悦,她想伺候的人只有王爷一人。「要不是王爷吩咐我得来伺候你,老实说婉如并不想来。」   讲话真坦白。其实不说她也看得出来。   「婉如好歹是王爷的丫环,至於王妃你,我想王爷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像你这麼卑微的人能受宠多久?你有点自觉好不好?」   像这种歪瓜劣枣的女人不会得宠太久的!   来喜儿也不想被伺候,粗手粗脚不说,那敌意如影随形,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真糟。   「真是难為你了。」   「知道就好……」   「放肆!」一道令人心寒的声音响起,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是一脸黑沉的项穹苍。   「王……爷。」咚地,目中无人的婉如跪了下去。   「本王让你来伺候王妃,你居然在这裡作威作福?」   「王爷,奴婢没有!」她还做垂死挣扎。   「奴才!你在外面造的谣本王爷都当做没听见,你若一直安守本分倒也罢了,对王妃不敬,谁也救不了你。」   「王爷,不要啊!」   「出去!」   「王爷……奴婢……」   「不要让本王话说第二遍!」他杀气四溢。   「王妃……救我!」小命快丢了,终於向来喜儿低头。   来喜儿不忍,粉樱色的唇动了动,还没啟齿就让项穹苍给吻了个晕眩酥麻,还捂著胸口喘气。   「大庆,把人拉出去!王府用不起这麼大胆的奴才,撵出门去!」项穹苍冷声喊叫。   婉如一抖,看见躬身推门进来的大庆,顿时软了脚。   一待两人出去,来喜儿不禁要说他。「你何必吓她?」这样杀气腾腾的项穹苍有点陌生。   「我早晚要收拾她的。」   「她可是你的通房丫环,你捨得?」来喜儿轻啐。   「咦,娘子在吃醋?」他眼底的黑暗不见了,抚摸被精心打扮过的喜儿,对她细密如丝的髮爱不释手。   喜儿艰难地吞吐著气息,想挣开项穹苍太过强烈的体温。   「你这样太绝了,婉如是不喜欢我,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是向著你的。」这大宅裡,有多少女人对著她的丈夫流口水,她不太敢去想。   以前在灶间少不了听那些各院的侍女炫耀自家小姐主子有多受宠,以前事不关己,她可以不当回事,如今呢?   对於喜儿试图想离开他的怀抱,项穹苍非常不高兴,他们之间的隔阂好不容易有了春暖花开的跡象,為了个不值得的丫环又生嫌隙,他绝对不能容忍。   他把喜儿重新搂回怀中,瞧著她那半嗔半怨的模样,心神荡漾。   「喜儿,你不公平,就算有一堆女人想上我的床,我就得照单全收吗?我这麼不挑吗?我要的是能知我冷热的妻子,不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   这男人……想生他的气都找不出理由来。「我想,你得给我一些时间。」   她需要时间适应这一切,适应一个不再完全属於她一个人的丈夫。   「傻喜儿,我的心裡只有你,婉如她不是我的什麼通房丫头,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我没碰过她,我最想扑倒的女人只有一个……」   看进丈夫热诚真挚的眼睛,那意在不言中的露骨,喜儿不由受蛊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是疼我的。」   她从来就不是善妒的女人,也没想过生命会有这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丈夫一直是她的天,她传统又认命,只要夫君对她好,那麼,其他身外物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一个通房丫环都这麼娇气了,那些西跨院的主子们呢?   如果她的丈夫不能替她解决这些问题,她是不是得自己挺胸来解决?   生活环境似乎是变优渥了,但是,人呢?好像复杂了很多。   「我不是让两个小丫头来伺候你,人呢?」牵著喜儿的小手到长榻上坐下,大掌几乎吞没了她整只小手。   「你说平安和寧馨吗?」   「她们可是我从许多丫头裡挑出来的。怎麼不见人影?」   「我……让她们走了。」抬眼看夫君的脸色平和,不像刚刚生气的样子,她放胆说了出来。   本来她还想找时间跟他说,现在她摸籐顺瓜往下说:「我不一定非要侍女不可,她们年纪小小,我觉得应该让她们去学堂还是私垫识字读书才对,而不是在这裡当侍女。」   「我知道你心好,但这是两回事,你想让她们识字也不是不可以,可服侍你是她们的活,不让她们伺候,你让她们拿什麼月俸回家?」   这……她真的没想到,只是一厢情愿地以為……   「府裡的人手已经不够了,你把人拨给我其他地方不就更拮据了?」   「你就别再担心这些有的没的,现在的我己经不是当日吴下阿蒙,以前人手不足,有一半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混进府中,现在,我逐渐站稳脚步,不必再怕东怕西,我要给你最好的,你是王妃,下人们都要对你恭恭敬敬,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轻托起她的下巴,项穹苍神情温柔又不容置啄。   给她王妃的位置,那是喜儿该得的,要是她有了封号,那麼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收他全部的一切,他要尽其所能弥补这两年对她的亏欠,只要是喜儿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他项穹苍也会去摘下来!   喜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麼才好,心裡很乱。   自己好像变成某种不得了的人了,就连她的夫君似乎也很不一样了──   「你开心吗?」   来喜儿迟疑了下,把脸藏进项穹苍的肩窝,然后很慢地点了点头。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她只要知道丈夫是爱她的那就够了。 *****   是夜。   沐浴过后的来喜儿放下了长长的髮,衣袖髮间淡淡的熏香,走动间,芳香繚绕。   项穹苍看得目不转睛,也许他的娘子不是很美很美的美人儿,可是只要看见她,他的身体便会燃起一股热,就是这样越爱越深,连片刻分离都不肯。   她轻轻一笑,明媚而嫣然,沐浴过的脸像煮熟的桃子,樱桃般柔软的淡色粉唇,还有一身娇白的肌肤,柔媚诱人,项穹苍迫不及待向前搂住喜儿娇嫩的身躯,一隻大手爬进她细密的秀髮,捧住她的后脑,深紧地贴向自己的唇。   来喜儿嚶嚀。   舌探进她的嘴裡,先是浅尝她诱人滋味,继而唇舌相抵,嬉戏缠绵。   项穹苍眸底盛满了温柔和熊熊的慾火。   来喜儿的脸红得几乎要冒烟,被点燃的情火让内心的小鹿扑通扑通地乱楂著,内心深处对丈夫真正的渴望随著她忙碌解著他衣衫的小手颤抖著。   衣服一件件落下,四处拋散,两人滚进了大床。   爱了一回又一回,项穹苍像永远都不会满足的大猫还想索讨,不过当他看见喜儿如月光的肌肤印满红印子,还有她满足后的倦意,怜惜的心油然升起,只好按捺下如狼似虎的慾望,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用帕子给她拭汗,这才将她抱过来躺下。   来喜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虽然被折腾得腰酸背痛,累得像摊烂泥,但身体跟心裡再满足不过了。   项穹苍黑眸深沉闪亮,「痛吗?」   来喜儿把脸藏起来,摇摇头。   「我太想你,想得恨不得把你揉进我的身体。」   来喜儿还是不吭声,用两根指头掐了他的胸膛。   项穹苍又是皱眉又是笑,接著在她耳边低语。「喜儿,我要纳你為王妃,要為你再举办一次婚礼,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三媒六聘娶来的正房。」   「不要大费周折,是不是王妃一点都不重要,我本来就是你的娘子了。」在她面前,项穹苍从来不会自称本王,他跟她是平起平坐的,她不需要那些装饰性的东西,只要她的夫君真心爱她那就够了。   「不一样,喜儿。」   「咦?」她慢慢要沉睡的眼皮又打了开来。   「贵族结婚需要得到认可,不过是形式上的……你不要紧张,瞧你眼睛都变圆了,我虽然还没有真正地赐地跟封敕,还是要往上通报一下的。」   「好复杂。」   「為了能够正式拥有你,这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   「可别说你不愿意──」项穹苍的心提吊起来。   「我还在守丧。」她低低地说,垂下头去。   成婚三年她还没去过家祠,是该借这机会见见婆婆的。   项穹苍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不要紧,婚事可以往后延,但我还是要让府邸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正靖王府的王妃,我要他们尊敬你,当你是主儿。」   「你听到什麼风言风语了?」想来应该是如此,可想而知,她这麼个村姑却入住东大院,而且还跟王爷做了三年的真正夫妻,酸溜溜的话只会多不会少,她都能装作没听到了,本来就是事实,有什麼好生气的。   「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那些爱嘴碎的人,谁敢看轻你我绝对不饶他们!」   「要折服人心有别的法子,府邸的人都是跟随著你许久的老人,如果為了我把人都撵了,谁愿意真正服气地跟著你?」   这样明事理、懂进退的老婆谁能不更爱她?喜儿的话攻陷了项穹苍的心。他用力亲亲喜儿。「有你真好,我的好喜儿。」   寒夜寂寂,一窗之隔的大屋裡却是春意融融。 *****   这事……好像就这麼拍板定案了。   正靖王府有了个土得掉渣的王妃。   娶身份低微的村姑当王妃,各院的姑奶奶们有人默不作声,有人大力反对,来喜儿本人却是荣宠不惊,平淡喜乐地过她的日子。   她不坐闺房,不刺绣、描花,也不扑蝴蝶採花,一门心思都在他处,哪裡需要帮忙她往哪去。   她知道自己有几斤重,不想端著王妃重死人的帽子压扁自己也去压垮别人,她不端架子,看到杂草蹲下身来动手就拔,看见无用的空地自己以身作则拿起锄头开垦成菜圃,她的行為的确吓坏很多僕役们,人人走避之餘乾脆把王爷找来,他匆匆赶来看见满身泥泞的喜儿。   「怎麼玩起泥来了?」擦掉她鼻尖的泥灰,项穹苍一点都不介意弄脏自己。   「年快到了,我想种你爱吃的长年菜,这时候不种会来不及。」   「不要劳累了就好。」他说著,给一旁的僕役递了眼色,有人马上意会接过了锄头。   「王妃,锄地奴才行,我老家就是卖青菜蔬果的。」   她黑眼发亮。「真的?」   「奴才的爹是种菜好手,我们家的青菜只要吃过的人人竖起拇指说好。」黝黑的青年提起老家,眼中有著淡谈的黯然。   想也知道若是家中营生能够餬口,又何必卖身為奴。   「那好,我还想把这附近的地都今来种菜,以后不只整个王府青菜不虞匱乏,要有剩餘还可以拿出去卖,所得的银子都给你如何?」   她自己也经歷过卖身的辛酸,能体谅缺钱的痛苦。   家丁可没想到能得到这麼天大的好处,连忙点头道谢。   喜儿本来就是农家出身的闺女,一隻小手眼看著就要往人家的手握去,项穹苍目中妒火乍现,半空拦截将喜儿整个拉了过去,手一圈搂住她的腰,两人便往他处去了。   她的开源节流效果很快就看到成绩,原来跟她保持著距离的僕人们也发现这个王妃就像邻家的姐姐妹妹,不会颐指气使也不会把他们当奴才看,人心逐渐地向她靠拢了。   穿过月洞门,沿著青石扳小路,后面尾随著平安跟寧馨,一个提竹篮,一个带扫帚、抹布,转来转去地往大宅的僻静处去。   素果清酒是辛青青一早替她準备的。   来喜儿成為了王爷的专宠,但是辛青青对她依旧还是那态度。   至於王麻子则是摸了摸鼻子,话没好话,其实充满关心。「你这王妃的位置可得坐牢点,王府裡吃人的老虎可不少。」   两人的坦荡给了来喜儿不少勇气,如果失去青青这样的朋友,她会心碎。   跨入小的门楼,迎面的梅园花苞隐隐,暗香疏影,来喜儿每次经过这裡,闻著鼻尖沁人的清香,总是再三徘徊。   默林是项穹苍為母亲种植的,经过细心清扫,祠堂恢復了清明简雅的模样,这都要归功三天两头就来一趟的来喜儿。   清茶鲜果摆放妥当,低头敛裙深深行礼,来喜儿点香向婆婆诉说府中发生的大小事情,接著她又接过寧馨递过来的三炷香,朝著另一旁的爹娘牌位深深鞠躬。   「爹,娘,早啊,鹏哥要我问你们住在这可舒坦?跟婆婆当邻居习惯吗?他本来是要给你们另外盖一个祠堂供奉你们的,但是女儿想婆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早晚没个说话的人,也许需要伴也说不定,所以自作主张让你们住在一块,娘,您见到了爹……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怕泪涌出来,她赶紧把香递给寧馨,然后挽起袖子开始準备打扫祠堂。   她总亲自动手,不假他人。   「王妃,这我跟寧馨来就成了,天气变冷了,水我来提就好。」王爷最重视王妃那双手了,每次打扫这裡回去都要检查,要是裂了条小口子,她跟平安的耳朵又要不得閒了,真要说起来,王爷那眼可比王妃可怕太多,她跟妹妹寧可违逆王妃的意思也不敢违背王爷任何吩咐。   当然,王爷的吩咐样样是為王妃著想,说来说去都不算违逆啦。   於是一个抢了她的水桶,一个拿了她的抹布,看著空空的手心,来喜儿会心一笑,接著信步走到外头,席地坐下。   风很凉,云很白,没有滚滚的黄沙,没有贫瘠的土地,这裡的一切都好美好美。   过去,是回不去了,现在呢?   她无疑是幸福的,项穹苍的宠,他的疼,总是包围著她。荆州的珍珠,吴郡的綾罗,蜀江的织锦,交趾的漆器,七珍万宝,总往她的房裡塞,应有尽有,就怕她不够用。   这才怪,只是平凡的人,满仓满库的宝贝就算几辈子也用不完。他的温柔,总是令她泪眼朦朧。   「明年的六七月,应该有梅子可以摘来做蜜饯吧?」她嘀喃自语。日子过得像流水般可伯,都入冬了,过些天,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降临了。去年的今日她在哪?不去想了,那些都过去了。   「王妃,风凉,还是披上衣服吧?」不知道什麼时候已经拾掇完毕的两个双生子出来了。   才要说她没那麼娇贵,话到嘴边又嚥了回去。   也许不管她愿不愿意,享不享受,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   她坦然地让她们披上大氅。   不过才踏出家祠没多久,迎面来了乌压压的人头,中间簇拥著几位丽人。   她身边最多就两个小丫头打转,要出门能不带就不带,像这麼浩浩荡荡的派头,是有点骇人。   彷彿从火裡走出来,灿烂夺目,如同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差点要刺瞎旁人的眼。而她呢,就一身素衣风尾裙,简直就像花朵旁边的小草。   还没开口,双生子一个箭步就拦到来喜儿前面,别看她们年纪小,在这府邸裡她们待的时间可比王妃要长上很多,所以,府邸裡面谁恶名昭彰,谁待人刻薄,她们如数家珍。   护主,是她们脑袋裡唯一的念头。   她们带来的侍女见状,直接把两个小不点拂到一边去,还让僕役看住,一点都没把来喜儿放在眼裡。   「几位姑娘这是做什麼呢?」   来喜儿没架子,也不知道要摆谱,但见对方一打照面就把她两个小丫头扣住不放,心裡有把火慢慢闷烧了起来。   「不敢劳驾王妃动问,妹妹冷霜带著一帮姐妹是来给姐姐问安的。」说不敢,明明就是吃定来喜儿。   她盈盈地弯著腰,雪白的胸脯,窈窕妙曼的曲线,皓臂嫩颈,皮肤滑腻如白雪,加上一身艷火,格外醒目。   她是合该有本钱骄蛮的,她出身贵族,只可惜家族因為人才凋零没落,她只得进了青楼,在青楼又被高官看上,替她赎身,只可惜,一转手却将她送给了项穹苍。   她是心高气傲的,也是怨的,项穹苍的出身卑微,是个没有任何前途的庶子,跟著这样的男人,她的下半辈子等於绝望,可是身為人家的棋子,她又有什麼权利说不。   原本她以為自己的美貌必定能把项穹苍迷得神魂颠倒,偏偏,在正靖王府两年,项穹苍别说多看过她一眼,西跨院根本连门坎都没跨进去过。   世事难预料,在她指天恨地的时间裡,这没把她放在眼裡的男人不再龙困浅滩,他不一样了,他一飞冲天,虚悬的王妃位置也有了人。   「请安就不必了,我两个小丫环不懂事,要是哪裡得罪了诸位姑娘,还请你们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下马威吗?   这她懂的。 第七章   她对那些层出不穷的争风吃醋,互相算计了无兴趣,唯一的底线是别闹到她头上来。   这些人看起来没摸清楚她的想法。   「王妃说的是哪儿的话,我只是教她们一点规矩,免得以后带出门,人家说咱们王府的奴才没家教,这脸就丢大了。」   「谢谢冷霜姑娘指教,我自己的人不会给你添乱的,不劳你费心了。」话说的很客气也很冷,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她凭哪一条理管她的人?   习惯高高在上用鼻子看人的冷霜很吃得开,向来,只有她指使别人的份,谁敢明目张胆地反驳,除非不要命了。   被来喜儿这麼直接挑明了说。顏面难看,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就是嘛,瞧瞧她身為王妃一点自觉也没有,要打扮没打扮,要模样没模样,丢光了王爷的脸!」全身上下顏色粉嫩得如同夹竹桃的瓜子脸女子,跳出来也把来喜儿贬了一顿,好像她才是应该风光的那个。   「这种人王爷不用两天就厌了,根本无须我们烦心。」花桃子也不甘示弱地当著应声虫的角色。   来喜儿轮番瞧了三个女人一眼,把眼光留在两个垂头丧气的丫环身上。   她只是静静地看,对那些女人的叫嚣一无所觉。   慢慢地,杀声震天不见了,陷入诡譎的沉默裡──   「平安、寧馨,过来。」   来喜儿谈定如常地叫,见她们俩脸上喜色一绽,就想挣开钳制,不过毕竟还是小孩,力气怎麼也比不过大人。   「两位大哥手劲别太大了,她们还只是孩子。」她好声好气,没半点命令句子。   两个僕役可没听过这麼和善的句子,一呆,心中一暖,手鬆了,一双丫头伶俐地赶紧挣脱钳制,撒腿儿就跑。   「谢谢两位大哥。」   来喜儿拍拍扑过来的平安、寧馨的头,从容地走了。   「王妃跟我道谢耶?」晕陶陶的。   「嘘。」一个总算清醒些,掐了旁边的大腿,自己的主子都火冒三丈了,先想办法躲躲吧。   「太过分了,她完全没把我们姐妹放在眼底!」煽风点火的夹竹桃差点撕碎身上的薄丝袖子。   「大家走著瞧吧!」花桃子也叉起腰来,什麼飘逸如謫仙的气质都完蛋了。   冷霜不语,脸色凝重得像要下雨的天。   不是她们爱来自讨没趣。   来喜儿不知道的是在她还没出现之前,因為东大院没有正式的女主人,各个院落一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没有谁大谁小的问题,而且不管她们是基於什麼理由被送过来的,地位相仿,但是现在不成了,随著项穹苍的受到重视,水涨船高的行情,连下人们都能感受到他们家王爷要飞黄腾达,那种鸡犬也要跟著升天的气息,让本来就有所图的人们更蠢蠢欲动了。   更糟的是王爷的态度明确,摆明了要纳妃,不来探探虚实对不起自己,可是这一来才发现自己的胜算似乎少得可怜……   远远,就算不想听也听见了很大的巴掌声及怒斥。   「狗奴才!你端的是谁的饭碗!」   来喜儿皱眉,心底一片厌烦。 *****   「我听说今天有人来找你麻烦?」替夫君卸下衣物,忙碌的小手停顿了下,然后把外衣披在屏风上,拿起另一件宽鬆的家居服。   是哪个碎嘴的?还是免不了走漏了风声啊。   「只是路上碰到聊了几句。」   「她说了什麼?」项穹苍把双手拉到与肩同宽,好让娘子能容易地替他穿上抱子,头却一刻不停地随著喜儿转动著。   「冷霜姑娘只是来打招呼。」   「我听说的不是那样。」   来喜儿鼓起腮帮子,「那你还来问我做什麼,口供啊?」   「哪是,我是怕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冲撞了你,惹你生气。」他从背后悄悄抱住她,给她温暖安慰。   「那些『东西』不都是你招回来的?」拉掉丈夫示好的手,实在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可一转念,那一点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些人你跟她生气是没用的,她是你安顿在西跨院的人,府邸就这麼大,要不碰面也不可能。」   夫君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好是很好,不管公务多忙碌,还是会在天擦黑的时候进家门,可是他进门时一身掩不住的疲惫,她看在眼底,心口发酸。   她不想拿家务来烦他。   「我已经用不著她们,明天我会遭人把她们都送走。」知道他心肠软的娘子一定难苟同他的做法,项穹苍又巴上去。   「我会给路费,给她们选择去留的机会,这样够大方了吧?」   来喜儿白了他一眼,「你去哪裡学来这些皮条做法?」   「為了保护我的娘子,為夫的总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可靠啊。」   她噘嘴。「油嘴滑舌。」   她直觉不该这样子的,可是要跟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她又心慈不起来。   「那娘子该赏我点什麼?」   「有,早等著你呢。」她掀开桌上摆著的一盅补品,调羹舀起清汤,送到项穹苍嘴边。这是他每天必定要吃的老母鸡燉人参。   「我都吃了月餘,不能不吃了吗?」他大皱眉头。   「可以。」她好商量得很,将心比心,就算人参是仙丹,连续吃了一个月,任谁也吃不消。「把汤喝了就好。」   项穹苍瞧著泛油光的盅,差点没捏著鼻子,但还是把它喝完。少人在福中不知福了,这可都是老婆的爱心呢。   「你喔,早出晚归的,还是早点上床歇息吧。」瞧他一脸精神奕奕,莫非在外头遇见什麼好事?才恍惚地想著,项穹苍已经转到她跟前。   「我哪睡得著,我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父皇想见你。」   用各种手段削弱妨碍他的豪门贵族现在都及过来依附他,所有的权力几乎都集中在他手底,这让父皇的眼光离不开他,也开始正视起他的家人了。   「见我?」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可是她这公公可不是一般的普通人,高兴可以拿人脑袋当萝卜切,不高兴会殃及国家的。   「下个月中正好是皇后五十大寿,那天要在御花园摆宴,到时候百官齐聚,肯定热闹非凡,喜儿,你高兴吗?」   「你高兴喜儿也高兴。」   看见丈夫沉溺在被重视的狂热中,来喜儿真心替他高兴,在皇家,要获得认同好不容易。   尤其如今在位的皇上有许多名子女,嫡亲的皇子皇女就不下数十名,他怎麼会在乎一个庶出的私生子?   寻求亲情,是天性,她只希望夫君在这场美梦裡不要摔得太严重才好。   「赶明儿个我让綾罗园的掌柜过来给你量身订製几套宫廷服,让你风风光光地进宫。」来喜儿放下一头青丝,把金鈿饰品放在铜镜前。接著走近床沿,脱下鞋袜。   「人家说三代吃穿才懂吃穿,你又何必花那个钱,我照我本来的面目进宫去就可以了。」   爬过大床往裡面挪,她不是神仙,也做不到荣宠不惊,进宫,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是何等的大事,她没有惊人的美貌,也没有做人的身世,一个既无法庇荫夫君,又没有财富加身的女人,老实说,她还真担心那位皇帝老爷见著她,会说出什麼大家都下不了台阶的话来。   「什麼,那可不成。」她拉被的动作停顿了下。   「你当然得好好装扮装扮,要知道赴宴的人一定不会少,我项穹苍的娘子也不能输人。」   她瞪著天花板上的繁复纹路。   「喜儿?」项穹苍也发现了妻子的冷淡。   「我本来就不好看,你不要难过。」她出言安慰。   她知道自己不是国色天香,连一点美女的边都沾不上。   「我绝对没有嫌弃的意思,我这阵子……被太多事情冲昏头了,说话口不择言。」知道娘子相貌普通,可天地良心,那从来不是他用来与旁人比较的东西。   「我懂,我不会自己无聊钻牛角尖。」   项穹苍也躺进大床,他的指摩挲著喜儿耳后的肌肤,然后用手肘撑在她上方。   他的妻子或许没有显眼的风雅韵致,可是在她看似含蓄的平淡裡却淡淡流露著女人少有的灵活聪颖。   项穹苍深深地吻著结縭的娘子,全心全意的爱意都灌注在这深长缠绵的吻裡面,他吻得喜儿差点喘不过气,脸红如醉。   「我爱你,喜儿,你知道我每天一出门就想著天黑赶快回来抱你,我是不是很变态,爱娘子爱成这个样子?」   「你这甜言蜜语真够人受用,好吧,那麼老爷子,你恐怕得找个人来教我宫廷礼仪了。」   人生在世,很难做到你不要什麼就可以真的不要,尤其在嫁进了这样的家庭中。   该屈服的,该顺从的,还是得无畏地走过去。   她总不能在宫廷中给丈夫跌了股,裡子跟面子都输了会难看吧。   「好喜儿!」项穹苍一拍大腿。「明日识知堂的师傅要来到任,不如请他一併教了。」   「识知堂?你是说给孩子们读书的学堂?」   「高兴吗?你心心唸唸著,我也总得加快马力把事情办妥,把夫子找来才好开课啊。」拨出一小块地,一座小院落,对他来说不费吹灰力,能见著爱听孩子们朗朗读书声的娘子笑靨,比较重要。   他说过,只要是她想要的,就算天上的星星、海底的珠贝,他都会去找来。   「夫君。」她偎了过去。   项穹苍轻抚那柔软的髮,下巴抵著喜儿的头顶。   「我这些日子忙,疏忽了你,别生我的气,改日我带你好好地逛逛大街,好吗?」   「好。」她闭眼,只要有她夫君的地方哪裡都好,她都喜欢,都心满意足。   她的心愿好小好小,虽然荣华富贵的承诺令人心动,可是再多的富贵都不是让她留在这裡的理由。   留在这裡,因為这裡是她家,有丈夫和她一起的家。 *****   神识是浑沌的,略沉的身子被暗夜中突然伸长的胳臂连人带著锦被包裹了起来,忽觉腾空,本来睡得沉沉的人儿惊呼地睁开杏眼。   熟悉的味道,是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轮廓来的人。   「你这是做什麼?」   他想把她带到哪去?   项穹苍咧出一排白牙,低头汲取了专属於喜儿的香气,亲亲她的额头。「半夜不睡觉做什麼,当小偷啊。」   「你放我下来,要是被人撞见了……那多难看。」   「什麼难不难看,相公抱娘子,天经地义。」他离开温暖的大床,踏出门坎,此时月上中天,银色和青色的月辉交织成一轮惊心动魄的蓬光,来到府邸高处,简直像触手可及。   来喜儿哪还待得住,翻身就想下来,却让项穹苍阻止了。   「我们上屋顶去。」   「屋顶?」   「不然你以為我们出来做什麼?真的当小偷,偷自家的东西?」他乐不可支,要不是没有多餘的手,肯定又要多吃一下怀中人儿的豆腐了。   来喜儿忍住要往他胳肢窝戳过去的冲动,再说隔著厚重的被子,没有一指神通的功力也无法穿透重重障碍吧。   怀中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项穹苍却轻鬆如常,藉著墙面与树干,跳跃之间上了一间瓦房的屋脊。   「要放你下来嘍,可以站稳吗?」   「嗯,没问题。」   「被子不可以拿下来,屋顶风大。」要是忘记叮嚀,只会照顾别人却很少想到自己的喜儿一定会把保暖的被子拿掉,只顾著讚叹星星的美丽。   「知道了,管家公!」她轻嗔。   两人在屋脊坐定,院内曲径迴廊幽深深,如不规则棋盘似延伸出去的街道巷弄只有零星的灯火烛光,这是一个万籟俱寂的夜。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老家的时候常常这样偎著看星星?」   「怎麼不记得,你下工回来,洗得一身舒爽,睡前总要看过天上那十字星才能睡,我记得曾经问你為什麼知道那十字星永恆都在,你说是一个流浪的胡商告诉你的,那胡商天天在星空下搭帐篷睡觉,穿越过神秘复杂的沙汉,搭船走过巨浪滔天的国家,后来……你没有回家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看著那个星星,许愿让你回来……」   「喜儿……」   「不提、不提……都过去了。」   「其实沙漠、流浪、大海、天上星都是我的幻想,我跟你说过吧,我从小由嬤嬤带大,一个玩伴也没有,一个人只能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如果我不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也许会是个伟大的流浪商人也说不定。」   那是一个寂寞孩子的想像,也许单调也许不切实际,却抚慰了他寂寞如死的童年。   「哪天等我离开官场了,有好多事可以做,可以从商,可以写书,可以带你到处去玩,我们去看大海,去看沙漠,还要追著南十字星走。」   「听起来很美。」有几分心动,有嚮往,可是要等到什麼时候呢?等到什麼时候他才会对官场厌倦?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吧……   「其实当官好辛苦,不到四更天起床,赶著五更天前到宫门外等著上朝,现下天气转冷了,还是得上朝。」不是真的抱怨,只有夫妻才知道那是一种撒娇,男人式的。   「不如……回乡下种田吧。」过普通生活,耕田度日,吃著好吃的饭,睡觉,吵架斗气、欢笑。虽然知道是痴人说梦,却还是奢求那镜花水月。   「傻丫头,那种日子我们回不去了,我要争一口气,我要显荣,我再也不让别人把我踩在脚底下,你知道吗?我们回不去了。」他略显激动,指节都是青筋。   「这些,你不是早就做到了?」她的口气很淡。   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亲情来得重要,她的相公不是野心家,只是一心想要父亲的温情。她知道。   丈夫有鸿鵠的志向,及倒是她显得绊手绊脚了。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我爬得还不够高,我还得立下更多功劳才行。」   来喜儿用自己的手覆上丈夫的,「你会的。」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倦意淡生,她靠上了项穹苍的肩膀。   人,总身不由己地跟著命运的轮轨去走,走著走著,有谁知道命运的尽头有什麼在等著?   未知。   可是人们的脚步仍旧毫不迟疑,谁能告诉她,两人的尽头处有什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夜逐渐倾斜,在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项穹苍才把喜儿送回寝房。   终於,来喜儿知道為什麼那天夜裡都已经入睡了,项穹苍却带著她飞上屋顶去看星星。   因為几天过去后,他自动请缨去剿匪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看著回来报讯的大庆,来喜儿只问:「天寒地冻的,王爷可带足了御寒的衣物?」   「该準备的,奴才都给带上了。」   「谁跟在他身边?」   「凤爷跟四方爷。」   「你是爷的贴身小廝,為什麼没有也跟著?」他不懂出门在外及而更需要人照顾的道理吗?   「爷说让奴才留在府中帮忙照应内外,有什麼需要男人出力的,大庆可以派上用场。」说到底,他的心还是顾著这个家的。   「爷有说几时回府吗?」   「有,少则数十天,多则一月。」大庆有问必答,必恭必敬。   「那就好,没事了,你们各忙各的去吧。」遣退所有的人,只留下两个小丫环。   年关将近,这节骨眼打什麼盗匪,為什麼不等春暖花开呢?不说,為了怕她担心。难道不说,她就能一路安心到底?她转身拿了书册,眼却看著劈啪作晌的炭炉发怔。   炭裡放了松香,温暖著整个寝房,夏日的纱幔很早就收起来了,换上能遮风的秋绸,绸布织的细细的,下摆是象徵丰收的黄金麦穗,好快,她这屋裡生活了将近快要一年。   这一年来看似有权有势,日子其实过得心惊胆战,没有以前舒服。   「夫人您别担心,王爷很快就回来的。」贴心的寧馨凑过来拉了拉喜儿的衣服,一脸真挚。   来喜儿轻摸她的头。   「我有表现的那麼明显吗?」   寧馨旁边探出平安的头来,她吐著舌。「夫人,就差脸上没写字而已,您跟王爷的感情真的好好喔。」   来喜儿微微笑。   「嗯,我们上课去吧,今天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她跟著家僕、家丁的家眷一起在小院落裡读书,这行径,起先又把王府的人吓得不敢让孩子来识字,不过,现在不同了,大家和乐融融地在学堂裡,你给颗糖,他给包炒果子,她可受欢迎得很呢。   来喜儿知道这类的事情往后只会多不会少,她不应该老是把一颗心放在外出的丈夫身上,这个家就够她忙的了   她得督促厨工们把采收的青蔬醃渍成泡菜,腊肉也得上架了……   不只这些,宫廷礼仪的训练好像也得加紧脚步才行,另外,每个月人情世故的红白包也得应付上……   没错,随著项穹苍的平步青云,王府往日的寧静也跟著没了,每天来投拜帖的士绅富豪只多不少,送走了一批美女又来一批、皇上的赏赐,同僚的馈赠,能推说不要吗?   要安置,要安排人手,府中的开销变大,人手越来越多,小小的王爷府已经快要容纳不下那麼多人了。   虽说叫自己不要想念,要坚强,可是牙床的枕畔是空的,软衾卧榻无人做伴,她的心直慌。   女人都活该擅长等待吗?   她彻夜辗转,没有答案。   二十天后,项穹苍凯旋归来,那股强盗被剿灭得一乾二净。看著眉飞色舞的夫君,来喜儿完全不提被冷落的心情。   如来喜儿所想的,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皇上交办下来的事情让他疲於奔命,慢慢地,王爷出差办事成了生活常态,虽然他总是允诺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然而这忙碌的日子一直到皇后寿诞来的前几天…… 第八章   皇后大寿,普天同庆。   寿诞未到之前,皇帝除了大赦天下,更让光禄寺连同御膳房揉麵掐型做出许多寿桃、麵龟送给平民百姓同乐。   寿诞当天,烟花齐放,宵禁延到丑时,护城河上、大街牌褸,到处张灯结綵,不输年节热闹。   酒宴摆在大殿,按照官员品阶安排座位,由外而内,由低到高,坐的位置越往裡靠,身份地位相对越高。   欢宴不久,皇帝摆驾御花园。   这是家宴,宫廷的珍饈佳餚流水般地送上来,来喜儿儘管饿得前胸贴后背,皇上皇后没有动作她连拿一块香气四溢的桂花糕来填肚子都不敢。   家眷和有功名的官员是得分开进宫门的,她让一个年老的宫廷事务总管给带进了慈寿宫,在那边,三三两两,都是各家官爵的家眷女宠。   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华丽的宫灯在九曲桥的水波上荡漾,丝竹管弦,宫女像流水般地进进出出,守卫森严得连只虫也逃不出去。   大家等著等著,没人敢撒开嗓门说话,倒是陪同她一起来的芍药是国舅爷的甥女,对这种宫廷宴会亳不畏惧,大方地喝著皇后送过来的香茶,一边对这衣香鬢影评头论足。   「喜儿姐姐,我说你别把那些挑衅的眼神往心裡头放,她们只是对你好奇,知道你会出席这宴会,趁机来瞧瞧让项大哥讚不绝口的娘子生成什麼样子。」   「我?」来喜儿摸脸。   用言语来排挤她,这是自以為高贵的人不齿的,可她们偏生对她好奇,不来瞧她有没有三头六臂会跟同儕姐妹失了话题。   「项大哥现在有战功,又一表人才,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女儿想嫁给他呢,不过据我舅舅说,不管谁来谈亲事都是热脸贴冷屁股,项大哥统统婉拒了。」一个十几岁姑娘讲话没心眼,把项穹苍不在意也不曾向喜儿提及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这样啊……」她早知道自己的夫君容貌不俗,如今身在庙堂,想要乘龙快婧,给女儿找个体面丈夫的高官还真不少。   她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这麼多人抢著要。   「喜儿姐,其实你根本不用怕项大哥对那些女官千金们有兴趣,这次他把你带出来,就是要让那些狐媚子死心的。」芍药看喜儿笑得為难,敲敲自己的头,她老是常為说错话闯祸,这次,舅舅可是严厉交代,出门要少说话,这会儿,回家不会要挨揍吧?   不过她毕竟只是个少女,吐吐丁香小舌,一下又让新奇的玩意吸引了过去,完全忘记自己背负著陪伴来喜儿的重责大任。   来喜儿看著芍药扑蝶似的活泼身影融人其他人身边,笑了笑,没阻止,随她去了。   她也知道自己身份太低微,不会有人愿意降低身份来与她攀谈,就那国舅爷一听说她需要女伴就自动引荐自己外甥女,对她的门第丝毫不以為意。   他还说要不是自己尚未娶妻,肯定让自己的娘子陪她一起去。   这各自為政的王孙公子想不到也有这样的人物。   这时老太监高喊皇上驾到了。   宫女、侍卫、太监们纷纷跪倒,挪动发酸的臀部,来喜儿也连忙扑倒,虽然隔著远远地,她还是隐约看见了跟随在皇帝后面的项穹苍。   在皇帝眼中,她大概比一隻蚂蚁好不到哪去,这麼多人围绕在他身边,身处权力中心,有多少人他记得,有多少人过目即忘呢?   她还在胡思乱想,皇上已经挥手让所有的人平身。   向皇后祝寿的人没有少,十几个皇子、皇女轮流递上各处搜罗来的珍奇物品,争奇斗艷,就怕自己的被比了下去,有失顏面,也会失宠。   说是家宴,却可以微妙地看得出来,以东宫太子為首的站成一排,另一旁又是其他派系。   君臣、父子,在帝王家,君臣的位置一向重过父子。   不过,不管怎样有别於大殿那些君臣的规矩,一轮家常话下来,也有了几分平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模样。   太监的尖声喊叫对来喜儿来说是有点突兀的,也许是肚子饿过头了,也许是头上沉甸甸的釵饰还有正式的宫廷装让她越来越不舒服,就在她想能不能偷偷溜开的时候被召见了。   「宜正靖王妃覲见!」   她吸了口气,一个脚步都不敢出错的在眾多目光中走到皇上面前。   幸好她的宫廷礼仪没有太糟糕,眼观鼻,鼻观心,躬身跪下。   「臣妾项氏覲见吾皇。」   「项氏是吧?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来喜儿也不矫情,人家叫她抬头,她就抬头。   这位皇帝……应该算是她的公公吧,他跟项穹苍很像,由於保养得宜,眉宇间还可看出年轻时的英挺,他头带翼冠,身穿窄领圆袖团蟒袍,正双目灼灼地盯著她看。   「唔……平身吧。」   「谢皇上。」就算起身,眼睛也不能乱飘,这种宫廷聚会来一次长长眼界就好,多来几次会没命的。   「我听鹏儿说过你们的故事,朕很感动,今天既然来了就好好地玩,别拘束知道吗?」   「是。」   「还有,我听说你们成亲多年至今还未有一子半女,可请御医看过?」   「不曾。」来喜儿和项穹苍都没想到万岁会问到这问题。   「按理说鹏儿在十几个兄弟裡行十一,他所有的兄弟几乎都有了继承人,你们夫妻感情甚篤,希望早日有喜讯传来才好。」   皇上殷殷垂问,口气听不出深浅用意,来喜儿只能点头称是,接下来,皇上大方地给了见面礼,那是一柄上好羊脂雕成的玉如意。   来喜儿除了谢恩,便再无话。   直到家宴散去,皇帝与皇后始终没有再找她说话。   辕门外国舅府的马车等在那,来喜儿跟芍药话别后,各自搭上马车回府。   那日项穹苍直到夜深才回到家,来喜儿早已熟睡,皇上赐的玉如意就放在几上也没叫人收拾,询问两个小丫环知道妻子从皇宫回来后并没有说什麼,也只得脱衣服睡下。   不懂花俏,不去諂媚巴结,父皇可是很有话说呢。   项穹苍笑笑,搂住一旁馥软的身子,没办法,他就爱她这性子──   她拿身為皇帝的公公又不能怎样,却又气他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数十年,所以她也不想摆出什麼媳妇儿的恭敬,这可爱的娘子,真的是用自己的方法在替他出气呢。   他越想越乐,不慎压到喜儿的髮。   「唔,别闹了,睡觉了。」她迷迷糊糊嘟嘴。   「遵命!我的娘子。」   他合眼,睡不到几个时辰的他还是得上朝办差,於是,四更不到项穹苍又出门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皇后的寿宴也就这样过去了,至於那柄玉如意的下场,在多年后被某个胖小子在尘封的仓库裡找到,他用得可俐落了,敲核桃壳,敲人头,偶尔……也被他老爹用来敲打他那肥嫩嫩的小屁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春日好,春日烂漫,花絮随著毛尖上那碎碎点点的绿意,酿成整座城池看了叫人清新舒爽的初春。   马车在地面延伸出两条长长的痕跡。   残雪将融未融,天初净,也冷。   「夫人,您有事交代管事去办,要不我大庆也行,这天气不定,说不定半个时辰后就下起鹅毛雪来了,新宅子那边今天就别去了唄。」   大年初一宫裡头来了道旨意,正式给了项穹苍分封城池的赏赐,他正式封為一方侯王,也成為丝墨城的管理者。   可是来不及沉浸在加官晋爵的喜悦裡,元宵才过,项穹苍又领军打韃子去了,家中大小事来喜儿又得一肩扛起来。   从屋裡头劝到了屋外,大庆苦口婆心,想要阻止来喜儿出门。   「我只是去看看那边的人有没有按时发放施粥,我不会走远,晌午前就回来了。」她踩脚踏,回头对大庆说。   「夫人每次都这麼说,每次不到掌灯,大庆要是没派人去催,夫人根本不记得要转回来。」   来喜儿看他一脸哀怨,只好敷衍著说:「大庆,下回王爷出门我会记得让他带你出去,你在家裡憋坏了对吧?还是你要跟我一起去搬米熬粥?」   「哪有,我现在可是王爷府的大大大管家,每天忙得一塌糊涂,哪有空想王爷,当然,夫人如果要我过去只要一句话,我马上去準备。」他涨红了脸。   「大庆。」   「是。」   「大大大管家,我出门去了。」她笑,如沐春风。   从贴身小廝变成王爷府的大大大管家,这一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了轻微的改变,在不知不觉间。   有人揭了帘子让她进车内。   「平安、寧馨,你们可得把夫人顾好,要有什麼差池,小心脑袋,知道吗?」拗不过主子的坚持,大庆只能转而吩咐双生子。   来喜儿听到双生子乖巧地异口同声承应,接著两个丫头也相继上车,寧馨进了车内,平安去跟马车伕坐一块负责指路。   说是指路,来喜儿哪会不知道少女情怀总是诗,赶不久,王府裡也许有喜事要办了呢。   「夫人,用手炉暖暖手吧。」   「都春天了,这东西可以收起来吧?」   「还是带著的好,有备无患。」女大十八变,小女孩的眼神开始坚定执著,不大有得商量了呢。   来喜儿乖乖地接过来捂著。   车声轆轆,丝墨城到底是座县城,虽然比不上京畿川流不息的人潮店舖,可是饭馆、商号、戏楼、青楼、粮行、绣庄、酱莱楼、打油行一样没少。   碍於以前不好的名声,丝墨城裡总好像罩著一层谈不上愉悦的气氛,可如今向来无主的城都有了名正言顺的城主,气氛就如同春天的来到,人们的脸上也看得见笑容和精神。   她有什麼不知足的?皇上的恩宠给得不手软,他什麼都给,也把她的丈夫越推越远。   绝口不提的。是她正靖王妃的加冕仪式。不承认她,因為对她的出身有微词。她在意吗?   项穹苍常常满怀歉疚地抱著她,总说要竭尽所有给她最好的。   她很满足,她过得很好。   「寧馨,让车伕在这裡停一下。」她看见胡人市集。   「王妃,这裡很危险,很多不是本国人,一个不小心……」寧馨忧心忡忡。   「小丫头,你哪来那麼多烦恼,下车后你跟车伕说我今天不去新宅子了,车子也不用等我,我想自己散散心到处逛逛,逛完就回去。」   寧馨翻翻白眼,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这王妃什麼都好,就是随性,也不在乎外头是不是有坏人,常常一个人隻身就到处跑来跑去,看得她们这些侍女一头汗。   遣走车伕,来喜儿只留下寧馨。   胡风东渐,由来已久,这胡市来喜儿不是头一遭来,对那些金髮碧眼轮廓很深,眉目也深、拥有各种髮色的胡人很能接受。   胡市贩卖的东西跟中原人很不同,香料、金属、瓷器、胡酒、葡萄酒还有许多不知所谓的东西,最让寧馨心惊胆跳的,是这胡市到处可以看见穿著低胸的女子以及身著胡服的汉人在街上行走。   她看得眼珠几乎要凸出来,连小嘴都忘了要合起来。   很多商人地上放了一块布就这样干起营生。   「老扳,你好,我来拿货。」来喜儿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前头是店舖后面是住家格局的矮房子前,店面前的摆设大多是航海用具。   笑嘻嘻的老闆行了个不是很地道的礼,然后用带著腔调的京话说了,「夫人,你还真是準时,来,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虽然前后跟来喜儿做了几回生意,他还是不很清楚这位夫人的身份,有时一个人前来,这次又带了侍女。   老实说,寧馨实在看不出来那是什麼东西,只见来喜儿欢天喜地地接过来摸了摸,然后很爽快地让她给了一锭银子。   一锭银子,好贵啊。   「夫人,你买这东西到底做什麼用啊,我看它就一根针跑来跑去的,好像没什麼用呀。」她翻来覆去地看,外表是亮晶晶的没错,重量也蛮沉的,可能做什麼用啊?   「它是恆指北的磁石针,如果出远门或是搭船,它会永远指著北方,这样人跟船就不会迷路了。」在苍海中,在星空下,这奇妙的指针能让旅人安心。   「听起来很有趣,可是夫人又不出远门,就出门也有人带路,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啊。」她只听过买古董、首饰、黄金之类的收藏癖好,夫人的喜好果然跟别人很不一样。   「谁知道呢,世事无常。」来喜儿低语。   买它,只是基於一份嚮往,这说出来大概不会有人要信吧。   阳光很软,软得像匹丝绸,主僕两人悠閒地在街头漫步著,看见卖豆腐脑的也不管什麼风沙,就著小摊子咕嚕咕嚕吞下肚,瞧见胭脂水粉一买就是三份,寧馨一听说她也有份,乐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逛累了,捶捶酸软的腿,想找个地方歇息,对街慌慌张张却跑来了去而復返的马伕。   「喂──喂──寧馨……」   他一路喊著过来,还猛挥手,好不容易来到来喜儿跟前,一口气上不来,脸都涨紫了。   「真不知道在紧张个什麼劲,后面有鬼追啊?」寧馨替他拍背顺气,又忍不住消遣他一下。」   「夫人……不好了……」   「哪裡不好,夫人在我的看护下平安无事,哪裡不好了?」小丫头叉起腰来,知道这是将来的姐夫,可以尽情欺负,口头上便不饶人了起来。   老实人左支右絀,只差没抹脖子了事。   「春德,喘口气,有事慢慢说。」   「从宫裡来了太监公公,说是要宣夫人进宫,人现正在府裡,大庆总管招呼著。」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王春德又著急起来。   进宫是大事,家裡可有拿著圣旨的公公在等著呢。   「召我进宫啊?」会有什麼事呢?从过年前进过那麼一次宫至今,也都好几个月过去,这回挑她相公不在家的时候,会有什麼好事?   但是,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著办吧!「马车呢?」   「小的停在西街外,夫人稍待,我去把马车赶过来。」   「嗯,知道了,快去快回。」王春德脚不点地地走了。   不到半炷香,她平安地回到正靖王府,接了旨意,回到内院梳洗打扮,随著内侍太监进宫。   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不过皇宫裡的事本来就没个準,府邸的人在送走王妃跟公公之后,每个人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也以為这回皇帝或皇后指不定又要给什麼恩赐……   王府是越来越发达了。 *****   平常的皇宫和来喜儿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大相同。   长长的簷廊很安静,安静得连走路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能听得很清楚。   若不是前头有内侍带路,她会迷路。   真不晓得住在这裡的人是怎麼适应这迷宫似的庞大怪兽。   项穹苍说过,宫裡的规矩比牛毛还要多,一个不小心被杖责死掉的宫女太监多不胜数,禁卫军守卫森严,连隻鸟想飞出去都有困难。   她只觉得呼吸不顺,有些窒息。   能住在裡面的,应该都不是跟她同一类型的人。   迴廊宫墙转来转去,飞簷琉璃瓦,很深很深的古老大院一落又一落,她记不住来时路,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在她正头昏眼花时,内侍停下了步伐,朝她弯腰。   「夫人请在这裡稍候,奴才去去就来。」   「公公慢走。」   她抬头,只见玄黑的大匾额写著『御书房』,原来皇帝竟是要在御书房裡见她。   她眼皮忽地跳了好几下,心裡漂浮得厉害,就连脚踩著汉玉石板都不踏实,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会在这。   雕琢精工的门开了,熏香炉裡的檀香味传了出来,一个小太监唤她进去。   来喜儿没敢抬头打量书房是什麼模样,瞄了眼威严自若的皇上就坐在龙椅上,刚才那老太监正从一隻锦盒裡拿出龙眼大的红丸让皇上和水吞下。   来喜儿听过歷来各朝皇帝都有服食道士炼丹的习惯,那些丹药虽然能够提神醒脑,却有很多后遗症,她以為只是以讹传讹,今天亲眼看到不禁大受震盪。   皇帝居然让自己看到这麼不堪的一面,她不想自己吓自己,不过踏进皇宫就隐隐萌生的不好感觉变强烈了。   「臣妾叩见皇上万岁。」   「平身,坐吧。」   「谢皇上。」   皇上赐坐,她只得在小太监的示意下坐上一旁软榻。   「朕记得你叫来喜儿是吧?不必惶恐,找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聊聊。」很亲切的开场白,很容易叫人撒下心防。   聊聊?说得真好听,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有那麼閒吗,找一个完全不亲的儿媳妇聊天?伴君如伴虎,她还是小心点的好。   「朕听说妳持家有方,把正靖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上下下和乐融融是吗?」把身子靠往精緻的垫子,也不知道葫芦裡在卖什麼药的万岁爷真的閒话起家常来了。   「不敢,那是臣妾该做的。」   「為人也谦虚,不虚荣,嗯,很好,贤良淑德在你身上朕都瞧见了,鹏儿有你这样的妻子帮他持家,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皇上过奖了,那都是臣妾為人媳妇该做的。」   「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朕也不是不通人情,要知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本来就是要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句良心话,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朕对你跟鹏儿的婚事绝对是非常乐观其成的。」   来喜儿可从皇上的话中感觉出背后隐隐有股狡獪。   「媳妇知道万岁爷对臣妾跟相公的婚事一直是有意见的。」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讚赏,不过在拉下眼皮的同时也消失不见。   「知道就好,你的身份地位别说朕有意见,也让鹏儿在许多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做人。」   她身子发凉,整个人木木的,这皇上到底要对她说什麼呢?把人这样吊著很有趣吗?她实在不想陪这样心思如海的人玩猜心游戏。   「皇上,您有话就直说吧──反正皇上不喜欢臣妾就跟相公是庶子的意思是一样的。」   从来没被人那麼大胆打断过话语,冒犯的言词还犀利得很。皇帝没发火,威严的脸却再也挤不出什麼笑意来。   「女人聪慧要用对地方,伶牙俐齿并不能给你带来什麼好处。」   「皇上,您这时候把臣妾召进宫,也不见得是要给什麼好处吧?」就豁出去了吧I   「朕给过你机会时间,你却不知道要把握,你的肚皮至今还是仍无消息吧?」皇帝的眉打了折。   来喜儿软在椅靠上。「您要用七出的罪名叫相公把我休离?」   就因為她没有替项家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必须遭到休弃的命运?   「你们夫妻感情深厚,鹏儿是个长情的男人,你是他的弱点,朕不会让他这麼做。」   她一直以為国舅爷的城府够深了,原来皇上也不遑多让。   「朕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个,你做侧室,把正妻的位置让出来,朕会找个好人选顶替你的位置,虽说是侧室,荣华富贵也是少不了你的,若你不允,这第二个……玉石俱焚就难看了。」   没有生育孩子只是皇帝看她不顺眼的藉口而已,血统家世身份地位,这些到底是什麼吃人的道理?   这穷其一生她大概都不能接受也无法明白。   「我不要!」   她的声音很轻,却震飞了两隻飞到窗欞来觅食的麻雀。皇帝的唇抿了起来,可惜了,生火烧了都不开窍的木头──   「给正靖王妃上茶。」   来喜儿指尖发紫,面如金纸。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吗?   在这名叫皇宫的地方可以随便夺人生死,在这地方待久了心思想法会扭曲,有空,她得跟夫君说说去……   老内侍端著绕金描绘的玉杯,小指还不小心翘了个莲花。   「你就把那盅茶喝了吧。」皇帝的口吻很淡,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第九章   两把团扇在侍女手上扇呀扇的,扇走了淡淡的暑气。   荷花池裡的荷开得有些懨,几隻蜻蜓在荷叶片上兜来兜去转圈子,找不到落脚处又飞走了。   不过这一派初夏色泽,完全没有影响到斜躺在铺上白蒲凉软榻上的一位姑娘,布衣软裙,膝盖以上盖著厚毯子,面容带著病气,她合著眼,眼皮下的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   「……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灌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褻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   朗朗的读书声来自另外一个少女,只见她摇头晃脑,一本册子搁在杏色裙子上,比学堂裡的老夫子还要像老学究。   「哈……啾……」鼻子的搔痒怎麼都憋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喷嚏可大可小,可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扇风的侍女丢了团扇,风花雪月的吟哦也中断,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也把目光朝这边集中了。   芍药唬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小炉上煎著的药呢?你们谁快去拿来,还有多拿一件毯子。不,去把白狐狸皮的大氅拿来,就说这边风太凉水气太湿了,对病人的身体不好,这下打喷嚏了,我会被项大哥剥皮了啦。」   斜卧的女子张开了眼,对眼前烧滚热水般的景像有些困惑,直到芍药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有了反应。   「没发烧啊,怎麼打起喷嚏来了?」   人家说久病成良医,她这好长一段日子都在看顾病人,多少也学了点皮毛。   「我没烧……刚刚……只是……鼻子痒。」她的声音太久没用,糊在嘴裡,没人听清楚,可芍药却如同被电击了。   不远处的那个男人开始轻巧如猫地往这边走,像是怕惊骇了谁。   「喜儿姐姐……你会讲话了?你认得我是谁吗?我我我……」芍药用手指戳著自己。   「啊,你的声音我天天听得到,记得……芍药对吧?」   芍药慢慢地蹲下去,嚥了很大一口唾液,叫自个儿的脸皮要撑出笑容来,还得是亲切可人的那一种。   「喜儿……姐姐……你会认人了?」结巴、结巴,还是结巴,没办法,情绪太激动。   避著阳光睁开的眼睛有点空洞,像死寂的宝石,可是却很努力地在搜索些什麼。   「傻丫头,我每天听,听你说话唱歌读书吟诗,我都不知道你这麼吵呢,可是刚刚闭著眼睛忽然觉得我应该认识你。」於是她就睁开眼睛来看人。   她讲话很慢,一字一字的,思路却开始有了条理。   这是许多人努力了两年才看见的成绩。   「讨厌啦,你本来就知道我很聒噪的。」   芍药的心像被打翻的蜂蜜,虽然她只是说应该认识,但这进步,她得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慢著,在世人眼中,正靖王妃早就因為急症去世,丧都发了,就连坟头的草大概都比人还要高了吧。   芍药心裡还在七上八下时,有道阴影遮住了来喜儿。   芍药很是乖巧,马上把位置让给了项穹苍……一直等待的人不是只有她而已。   两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这两年,来喜儿不知道外头一整个翻天覆地地改朝换代了。项穹苍不敢轻易去碰喜儿,只能悄悄地握住凉椅的扶手。   他形销骨立,总是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却不时染著欲狂的阴鷙,只有在面对他心爱女人的时候会稍微回温。   这样的忍耐几乎到了叫他心魂俱碎的极限。   两年前,厉勍晓要是迟上那麼片刻,就人事全非了。   这其中的惊险是后来厉勍晓才慢慢透露的。   匆促间接到消息赶到皇宫的厉勍晓不敢说那时他绞尽脑汁以偷天换日的手法换回来的来喜儿已经没了气息,连夜请来的大夫都说她已经死透,无药可救,要他们趁早安排料理后事。   厉勍晓或许不瞭解项穹苍的个性,可是他太明白来喜儿不能死。   她要死了,会出大乱子的。   厉勍晓几乎想破了脑袋,发狠把来喜儿当药人医。   当然,他也没那胆量让项穹苍知道自己是这麼救治他妻子的,以后就算带进棺材死也不说。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如果是平常人倒也罢了,可她的身份是正靖王府的王妃,再怎麼遮掩鸡蛋仍旧有缝,消息还是传到打韃子的项穹苍耳裡。   他把打仗的重责大任交给副将,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赶回来,管他什麼军戒纪律审判,当他回到家看见的是佈置好的灵堂时,当下他就疯了。   疯归疯,他要弄清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当他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瞬间明白一件事情──皇宫,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背叛遗弃、算计斗争、挣扎跟死亡的地方。   他想要的亲情,被人拿来当做感情的勒索。   他付出了一切,换来的是他最爱妻子的死亡。   太卑鄙了!   沉寂下来的他在夜深入静时翻墙进了国舅爷府,没有人知道他们秘密商量了什麼,之后项穹苍足不出户,直到十五天后皇宫内苑发生了内乱兵变。   本来他们只想逼迫皇帝退位,让东宫太子即位,只是尚未行动,皇帝却被人发现死在龙床上。   他们对外宜称皇帝因為吸食太多道士炼的丹丸,驾崩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兄弟相残的老套剧目,东宫太子人缘不好,皇帝一死,他没了靠山,其他兄弟彻底把他推翻了。   為了不要让动摇国本的事件越演越烈,项穹苍直接把厉勍晓拱上了皇帝的位置。   「你就彻底地当个坏蛋吧!」他撂下话。   平民对改朝换代没兴趣,只要能安居乐业,谁做皇帝跟他们都无关,於是,曾经凶险的时间过去了,每天城门继续开,每天每个人还是得继续过生活。   為了让项穹苍也有活下去的力量,把来喜儿藏了很久很久的厉勍晓吞吞吐吐地让他们夫妻俩见了面。   见面,应该是喜事一桩。   不过,显然有人不是很知道知恩图报要怎麼做,当项穹苍一见到来喜儿,一出手就打了他鼻青脸肿。   真是裡外不是人!   要是人没救活罪一条,救活了也一条,好人果然难做,还是当坏人轻鬆多了。   「喜儿,我是谁?」   从没有知觉的活死人一路看顾到喜儿有痛觉、会睁眼,那是一段好漫长的时间,项穹苍都觉得自己一生将尽,所有的力气都要耗光了。   他们都知道,死,对喜儿来说并不完全是件坏事,也许别强留住她会让离开和留下的人心裡都有痊癒的那天。   项穹苍不肯。   就算他的喜儿支离破碎,他也要把人拼凑回来,就算她以后什麼都不知道了,他也不让她走!   「你……」   「你也见过我的啊,每天每天,你想想,我是谁?」他轻声细语,就怕惊走了这小小的欢喜。   可每当喜儿别开眼,他还是会觉得有些什麼随著那些错开的眼光,从他心底一点一点失去。   「你想起了芍药,却想不起我?」虽然芍药不分昼夜地在她身边,可是他这枕边人呢,比一个朋友还不如?明知道吃这种醋幼稚又莫名其妙,他就是忍不住。   「项大哥!」芍药提高了声音,「别这样逼她,你逼得太紧了。」   他们都知道来喜儿喝下的药伤害了她身体所有的器官,他们不敢苛求,人能活回来已经是神跡了。   项穹苍苦笑,放软了紧绷的线条。   是啊,是啊,不能逼,都到这节骨眼了,他的小喜儿总有一天会认得他、认得所有人的。他心中的颓丧和惆悵只能自己吞嚥……   「这裡有鱼在游。」她用指腹轻点项穹苍眼角的沧桑,表情温润如水。   「夫君,你老了。」项穹苍眨眼,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虎目有泪。滚著、烫著,接著肆无忌惮地掉了出来。   他把脸蹭著喜儿的手掌心,开始哭得像个孩子……   芍药捂著眼带著侍女离开,把这一块天地留给这对苦难夫妻,这裡不需要她了,真好、真好。 *****   金黄的栗子树掉了一地的残骸,家丁们扫也扫不完的果壳,这些都是栗子树上松鼠们的杰作。除了努力储备过冬粮食,太过诱人的食物总要忍不住拿来磨练大大的门牙。   拿著斗篷过来的项穹苍就见喜儿专注地瞧著那些浑身蓬鬆的松鼠,他故意加重脚步,也把斗篷往她肩膀上披。「什麼东西这麼好看?」   「它们在找食物过冬了。」喜儿感觉到肩膀传来的暖意,指著嘰嘰叫还甩尾的鼠辈们。」   项穹苍用手背碰触著她让风刮得有些泛红,却也气色明显变好的脸蛋。深思了下说:「冬天要来了,你想家吗?   她犹豫了下,点头。   「想家,我们就回家。」他说得理所当然。   「真的可以?」有人不敢相信。   「有什麼可不可以的,家裡的那些人可想念你想念得很,大家都巴不得王妃能早日回府呢。」别人的金窝银窝再舒适,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好。   不敢随便搬动喜儿,一来是因為她的身子还不适合移动,二来,项穹苍不以為她会想回王府。   曾经,他总是把一个家丢给她,最后还遭遇了这麼可怕的事,她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当年水涝的时候是这样,这次,生死交关又是这样,他有什麼资格要她回去那个没给过她快乐,只给她无尽责任和辛苦的王府?   在这裡,厉勍晓的慷慨显而易见,吃穿用度,银两开支绝对比照国舅爷府的待遇,甚至只有更好不会更差。   他看得出来喜儿在这裡很舒服,很自在。   「我让人好好把寝房整理整理,我们不日就搬回去好吗?」   来喜儿欲言又止,但看著项穹苍渴盼的眼神,什麼都不说了。   「喜儿?」   她伸手摸著项穹苍的脸,那麼轻柔又仔细,却说:「你也搬个凳子来坐,这裡很凉,好像什麼烦恼的事情都不会有,陪我啦,快点去搬。」   「喜儿,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你的丈夫,知道吗?」   「我又不是小孩,哪用得著你来吩咐?」她俏皮地瘪嘴。   她──都死过一回的人了。   难道她的夫君不晓得这世间已经没有正靖王妃这个人?   阎王府走过一遭,更知道要珍惜眼前人,她真的很爱他,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爱别人像爱身边这男子那样地倾尽全身力气。   爱有很多形式,譬如说,走开。   一个不能替夫家生下子息的女人,是该被休离的。   鹏哥不会休离她,那麼,她自己来吧。 *****   确定喜儿已经睡下,项穹苍快马回到王府。   没让门僮通报,只要人把马牵去马厩,自己徙步回到空荡荡的寝房。   房间是冷的,盆火是熄灭的,他就著夜色独自坐下,大大的房间裡只有月色溅荡进来。   「王妃?夫人?是夫人回来了吗?」外房有了声响,睡眼惺鬆髮蓬鬆的寧馨和平安掌著灯探进头。   一看见来人居然是王爷,她们连忙行礼。   「这麼晚了,你们还没睡?」   「回王爷的话,我们本来睡下了,听见内房有声音……以為、以為是夫人回来。」   一个负责回话,一个赶紧把寝房裡的灯一一点亮,也倒了火盆,赶紧加炭什麼的,忙碌了起来。   黑暗被驱逐,项穹苍这才注意到一旁小几上摆著一样事物。   他好奇地拿起来。   「这是……罗盘,家裡怎麼有这东西?」   「这是奴婢跟夫人那天出门去胡市买的,后来太监公公匆匆来宣夫人进宫,夫人就随手放在那,夫人还吩咐了说不要收,等她回来还要瞧个仔细的,谁知道……一去就没回来了。」寧馨说到这语带哽咽,别过头去擦眼泪。   「是这样啊。」摩挲著光滑的表面,他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这些年他常常忙得不见人影,喜儿,很寂寞吧。   他是给了她不虞匱乏的丰富物质生活,可是,却甚少关心她在这座府邸过得幸福快乐吗?她的心事都是向谁说去的?   一定不是他。   他想得心神默忽,两个小丫头做完了本分的事也不敢走开,只能在一旁看著这很久不见的主子一下笑,一下皱眉头,一下深思。   就这时候,大庆披著衣裳,扎头扎脸地喊著王爷跑进来,看见这光景,进退都不对,一个趔趄差点楂上门板。   「大庆。」项穹苍喊。   「吩咐下去,王府裡头已经没有王妃这个人,以后不论是谁都不许再提。」   「啊?」如果说刚刚门僮告诉他王爷回府时大庆还有那麼一丝睡意,这会儿全醒了。   「王妃都因急症过世两年多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这……这是当然。」虽然不知道王爷為什麼要这麼说,跟两个忠心耿耿的丫头交换过视线后的大庆点头称是。   「那麼,你明天可以开始操办本王的婚事,要盛大铺张,本王要请整座丝墨城的乡亲父老都来与会。大庆,你没有太多时间,抓紧时间,在十日裡办妥。」   还没从一团棉线裡绕出来,王爷又丢一颗水雷弹炸得大庆七荤八素,这……天地颠倒了吗?这不就摆明了要请流水席……重点不在这,重点是王妃明明活得好好的,王爷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大庆。」   「是,在!」   「听清楚了,十天后,我要一个隆重的婚礼。」大庆跳了起来,那他哪来的时间睡觉,十天,那岂不是天一亮,就剩下九天?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得问清楚。   「王爷,您中意的是哪家千金?」   「这还不知道,我得去跟国舅……不,当今圣上商量一下。」   啊?   王爷是因為太过操劳把脑子累坏了吗?不然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这叫他们这些下人好為难的……但是,还在养病的王妃怎麼办?   「寧馨平安,到时候你们两个得当喜娘。」他又指派任务。   两个姐妹没吱声。   「怎麼?」   「王爷,请原谅寧馨冒犯,要是王爷要娶的是别家千金……寧馨跟姐姐都不想当这喜娘。」   「哦,為什麼?」   「王爷可以随随便便地忘记王妃,奴婢不成……」   项穹苍撑起了肘,忽然心情大好,很坏心地要逗弄这两个忠心过头的丫头。   「不后悔?」   「请王爷恕罪!」两人又跪了下来。   「那可不行,这个家是我说了算。」   「王爷,您要另娶,那麼……夫人怎麼办?」寧馨拼了一死也要问。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她自然有人照顾。」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两个丫头哪还敢说话,就算百般不情愿也没办法了。 *****   皇帝的妹妹和湘郡主即将下嫁正靖王爷。   皇帝嫁妹,非同小可,最晴天霹靂的是这一嫁还嫁进了贵胄王孙避如蛇蝎的丝墨城。   沸沸扬扬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茶楼饭馆贩夫走卒足足谈论了个把月,正靖王府又在各门楼上贴出告示,大婚当天要宴请整个丝墨城的人,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大事,婚礼还在筹办,老百姓已经商量好到了大日子那天要放下手边的工作去观礼了。   至於项穹苍很不悦。   在他的计划裡,明明十天内就要把喜儿娶回王府的,偏偏事情到了厉勍晓那裡,他的意见可多了。   「把我库房裡珍贵值钱的药材都吃光用尽的妹子啊,这当然要收!」   这讨人情的话不过是道前菜,接著,什麼既然要他收个妹子,当然要真心把喜儿当妹妹看,既然是妹妹婚礼,自然不能草率,於是,為了他这西贝货哥哥要给妹妹一个体面的婚礼,项穹苍硬是心急如焚地等了个把月。   吉日吉时。   王府裡张灯结綵,扎上绸花的盆子花树,贴著双喜字的大红灯笼掛的到处都是,入目一片灿烂的鲜红。   王府好久好久没这麼热闹过了。   软轿抬进来的新娘已经被送人新房,一切不相干人等都不许进到这个院子。   寧馨和平安两人也是一身的簇新,端著食盘就是不肯进新房裡去。   「妹妹,算了吧,我们太渺小,这些事我们根本不能说什麼,你彆扭了那麼久,气还没消啊?」   寧馨倔著脸不说话,把食盘塞给姐姐,「你圆滑,你懂人情事故,你进去,我顾门。」   平安也不想再跟她多费唇舌,端了装满枣子、糖果的漆盘,推开雕花门进了新人房。   不过,外头的寧馨才找了个石墩坐下,一声尖叫从屋裡头传了出来,接著是脚步跟蹌的平安涨红著一张圆脸跑了出来。   「怎麼回事?」寧馨抓牢差点拐了脚的姐姐。   平安口齿不清,比手又划脚,后来索性及过来把妹妹往屋裡推。   「搞什麼嘛?」   然后寧馨怔住了。   耐不住热的来喜儿早把帕子拿了下来,她正小口小口喝著刚刚平安捧给她的桂圆茶。   项穹苍知道她的身子骨还不算大好,事前就跟她讲过什麼古礼都不用守,倦了就算想躺下休息都可以的。   来喜儿对著寧馨微笑。   「夫人?」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奴婢不是在做梦?」   「你喔,真受不了。」跟著后面进来的平安也不想想自己刚刚受到的惊吓也不小,现在有心情来笑妹妹了。   来喜儿把茶盅往旁边放,「其实我是比较想过去抱你的,不过,我这破身子好得还不是很完全……」浓浓的歉疚中有著不经意流露的感情。   「呜……夫人……呜呜呜……」抹起眼睛的寧馨感受到了真实,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你们这些人……真是累人,让人放也放不下,丢也丢不得。」来喜儿悠悠叹息,心又酸又难过。   站在外头的项穹苍额顶著门板上的雕花鸟,他是穷途末路了啊,才得用尽所有能把喜儿留住的力量-- 尾声   洞房花烛夜。   熏笼裡撒了可以安定心神的药粉,拿下了凤冠,换下霞帔,卸下装扮的来喜儿早早歇下。   「怎麼还不睡?不舒服还是炭火不够暖?」   好不容易把想闹洞房的宾客都交给凤栖跟四方才得以脱身的项穹苍,一进门却发现喜儿倚著窗,身上只穿著一件中衣。   他不著痕跡地把窗子关拢,又把炉火的炭给挑旺了些。   穿著新郎官衣服的项穹苍在喜儿眼中俊得不像话,喝了酒的脸因為酒意焕发的风采,叫人眼光忍不住要跟著转。   这麼出色的丈夫是她的,她相貌普通,摸著心坎,单单用想的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当年阿爹若没把他救回来,哪来的这段姻缘?   「我只是想等你回来。」虽然是名义上的洞房,但要真的撇下在外面应付客人的丈夫睡了,也太说不过去。   「你的心意我很感动,可是我寧愿你早些睡,把身子养好才重要。」   「有件事我不明白。」   看见他已经在脱衣服,既不勉强她喝交杯酒,事先又吩咐了两个丫头不能让她饿肚子,与他的劳累比起来,自己还真是坐享其成得像个閒人。   「什麼事?」   「原来你可以不用给我这王妃名分的。」   「為什麼不?」   「我们夫妻多年,却没有给你生下任何子嗣,不怪我吗?」   以前她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可是看著从来都不提的丈夫,她也自我安慰孩子并不是那麼重要的。   可是经过先皇用那种激烈的方式提醒后,她才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是谁跟你嚼这些舌根的?莫非是……他?」项穹苍把喜儿抱到大床。   自从发生过那件事情之后,他不再叫父皇。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一辈子都是个生不出蛋的母鸡,你还会要我吗?我不想让你绝后。」   「傻喜儿,你本来就不是下蛋的母鸡,我也不像被当做公鸡……好好……别瞪我,你跟我当了多少年夫妻了,应该知道我的个性,如果很想要孩子我一定会说,我从来都不提是因為我从来没这念头,何况,我爹那麼多孩子。担心什麼绝后?你喔,多想点自己就好。」   来喜儿怔怔地看著丈夫温柔的眼神。   「我从来都不觉得多子多孙多福气,如果有孩子我们就养,如果送子娘娘还没空从我们家门前路过,你每天照料我不好吗?」   「你讲到哪裡去了,就算有孩儿,我还是一样会把你照顾得周周到到,完美无缺啊。」   「那就是了,你别胡思乱想,你要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的,不管你变成怎样。你呢,别烦孩子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现在八字没一撇,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到处玩去。」   「玩?你要带我出门?」   「把嘴巴闭起来,你这麼惊讶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很糟的丈夫。」他从床沿站起来,把脱下的衣服翻了遍,翻出一张羊皮卷。   「本来想等你精神好点再把东西拿出来,现在瞒也瞒不住,你看!」   那是一张大船设计图,所有大船该有的配备一样不少,甚至更加精良。   「我们可以带很多人去,就算你想把整座府邸的人都带著走也没问题。」   来喜儿揽住了丈夫的脖子,有夫这般,她太幸福了I   也许是这份激励,也许是王府裡对她小心翼翼的呵护,来喜儿病了好几年的身子慢慢地復元,甚至比当年还要调养得更好。   京歷三年春,停泊在项氏船坞的十二桅大船出海了,航向不知名的远方,他们的航行歷经五年。   京歷八年的秋天。   正靖王府仍旧还是那幢看起来不是很起眼的王府。   新宅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落成,却因為备受王爷疼爱的王妃喜欢旧居,也就一直住了下来。   只是精美豪华的宅子空著养蚊子毕竟可惜,有商业头脑的凤栖跟王爷研究以后,把宅子取了个优美的名字开放给民眾参观,商机无限。   至於已经旅游过许多大小国家的王爷夫妻就这样停下脚步了吗?   他们有了更新的体认。   旅行只是一种形式,对他们来说只要能相守在一起,每个日出都是新的旅程的开始──   在家裡养育孩子,是他们最新最新的功课。   过那普通生活,柴米油盐,吃著香甜好吃的米饭,睡觉、吵架、哭泣与欢笑。 -全书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